商承羽似乎也感应到巫纪洪的情绪。他的姿势没变,却散去了战气。巫纪洪只感胸口如释重负。
“纪洪,我明白。要你对我认真打,还是太难了一些。”
巫纪洪听了商承羽这么说,既感谢师兄,但又痛恨在众人面前失去尊严。他没有看那些人,瞧向地面的双眼却燃烧着怒火。刺着三行物移教符文的脸上像结了一层寒霜。
其实他只是过虑。除了霍瑶花之外,没有一个人敢在心里嘲笑巫纪洪,只因他们都深知:换了自己,就连拿着剑站在商承羽面前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这么一来,我就没法练了。”商承羽又说:“这样吧,我们只练招式。”
他的声音里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慑服力。巫纪洪点点头,依言上前三步,再次摆出巫丹剑法的架式。
但是他还是出不了招。尽管商承羽已经撤去敌对的杀意,只摆出对练的姿态,但刚才的阴影仍未消散,巫纪洪无法进手。
“出手呀。”商承羽的声音直袭巫纪洪心坎。“用你最擅长的剑招。”巫纪洪无法抗拒这指令,眼睛收紧,身随意动,以“梯云踪”轻功往前一跃,异形长躯如箭脱弦,“巫丹飞龙剑”闪电刺向商承羽,眨眼就越过十几步距离,剑尖已及胸口!
商承羽身材也不矮小,但相比巫纪洪攻防距离短了一大截,更别提巫纪洪拥有迅疾进退的轻功,在这样的长距对打绝无优势。
但这考验正是商承羽最需要的。
他的长剑划了半个巧妙的弧形,迎接巫纪洪刺来的剑锋。
巫纪洪当然预知,商师兄必然会以“巫丹剑”相迎,但他并无撤剑变招之意。
以巫纪洪这种身材从高跃击而下,这一剑几乎就等于从二楼飞刺下来一样,再加上他本身巨躯长臂的分量,这“飞龙剑”攻击实在蕴含千钧之力。巫纪洪虽在攻击距离上有所保留剑尖最后只会到达商师兄身前一分但劲力却贯尽,就是要看看商承羽能不能接下!
巫丹派绝技“巫丹”虽然讲究精微卸劲的技术,但实战时双方毕竟处在不断移动和变换角度的状况之中,要做到完全不靠力量对抗、十足卸力的“四两拨千斤”其实十分困难,多多少少还是得靠劲力抵消;尤其是兵器对战,要把“巫丹”的卸劲触觉延伸到身外之物上,又再困难了一重,更需要力量去补救。
两年前击杀师星昊时,商承羽的“巫丹”所以轻易得手,其实不少是靠突袭取得优势;正面接下巫纪洪这猛烈一剑,却是对商承羽“巫丹”功力的更大考验!
两剑相交之下,商承羽的拨剑防守轻易被破,巫纪洪的刺剑抢占了中线,压着商承羽那长剑脊背,摩擦出灿烂星火,剑尖继续向商承羽胸口挺进!
巫纪洪已准备收劲。
可是就在刺剑擦到商承羽剑身根处的剎那,变化发生了。商承羽肩腰略转,握剑手腕微提,那剑身接近护手处划了半个极小极急的圆圈,巫纪洪的剑势立时偏斜!
那半圈虽然小,但其前后左右的角度,刚好在巫纪洪“飞龙剑”剑势出尽时,吃进其线路和力量最虚弱的方位,正是当年叶辰渊接下何自圣猛攻的“小乱环”之技,只是商承羽使运起来,加倍细微精妙。
而商承羽还等到对方剑尖已经几乎扎入自己身体前,方才发动变招破势,这种“贴肉分剑”的要诀,所呈现的胆气更是不凡。
巫纪洪本身毕竟也是“巫丹剑”好手,一感受到自己的刺剑被引到虚空处,不等来不及补救的时刻已经撤去剑劲,同时将原来猛烈进击的肢体瞬间放柔,手中剑回转变成守势,反过来寻找商师兄剑劲的流向。
二人一下子从激烈交剑,变成互相用柔剑探索,各自以听劲转化对方的攻击,四条腿在地上绕着一个看不见的圆圈走动,两柄剑像带磁的铁石贴在一起,却又不互相抵抗,刃身金属彼此滑来滑去,当中带着许多肉眼无法看见、只有两人才能感受的微妙变化。
校场侧众人都无法理解两人这种“巫丹粘剑”的功力比试,对面前景象大惑不解。霍瑶花只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却也无法拆解其中原理。
巫纪洪毕竟以轻功快剑为特长,“巫丹”功力不如商承羽精纯,在这比试里其实早呈败象;只是商承羽正在享受这互相“听劲”的粘剑较量,没有发出杀招而已。
巫纪洪虽落败,但他心里异常喜悦:
商师兄的精妙技巧,完全克服了肉体伤害的缺陷,不愧是巫丹派真正的天才!
巫纪洪想得兴奋,于是更专心加紧运用“巫丹”,尽量给师兄喂招锻炼。
斗了一会,商承羽突然脸色苍白,肩背肌肉一阵僵硬。
长期铁链锁骨的旧患,加上多年囚禁对肌肉的损害,在使用了技巧协调要求甚高的“巫丹剑”好一段后,背肌终于超出负荷而失去劲力!
巫纪洪却并未察觉这状况,还以为是商师兄故意露出空隙,他马上顺势进击,却意外发觉已经破坏商师兄的态势,胜利已在眼前!
怎么会……
商承羽肩背乏力的感觉,就跟九年前与姚连洲闭门比试时,身上毒药发作的感觉甚相似;而此刻巫纪洪破势进攻所用的招式,也与当时姚连洲所用的招法相近。
那是他人生最痛悔的时刻。
眼前巫纪洪也彷佛化为他最憎恶的敌人。
商承羽的眼神变了。
杀气满溢。
靠着不知道从哪里唤醒的力量,商承羽怒喝中身体劲力爆发,原本处于败势的长剑,发动出比先前更小却也更急激的“小乱环”,而且一连三个!
只见两剑在二人之间好像化为利刃的风暴猛烈圈转,巫纪洪那又长又宽的手掌竟也控制不了剑柄,在商承羽三个角度方位不同的“小乱环”绞杀之下脱手,长剑如箭飞射向校场旁,一名王府护卫闪躲不及,被长剑贯入左大腿!
同时商承羽长剑乘这旋圈之势,自内向外反挑,横袭巫纪洪的头部!
巫纪洪始终是巫丹巫丹之首,运起轻功全速往后疾退,头颅也猛力后仰闪躲!
银剑一闪挥过后,商承羽彷佛使尽了最后一点滴气力,剑尖在旁斜斜堕入沙土地,身体也略为失足,要用剑身支撑才不致倒下。
巫纪洪用尽平生所习的巫丹轻功身法闪躲,全无保留,身体足足向后撤了廿多步,再在地上后翻一圈,方才止住势道。
他半跪在地上,抬起头来,只见那光秃秃的额顶上,渐渐浮现一条红线,鲜血慢慢渗出流下。
霍瑶花看见巫纪洪的伤,不禁在椅子上坐直了,手指紧紧握着烟杆。
天啊,求求你,给这家伙死掉!
然而下一刻巫纪洪却站起来了,令霍瑶花的心瞬间冷却。
那一剑,只划破了皮肉。
巫纪洪却连流到眉心眼目的鲜血也不抹,只是焦急跑上前去,扶着疲倦不堪的商师兄。
商承羽几乎一剑杀死了崇拜自己有若神明的师弟。但此刻他脸上并无半丝歉疚,反而理所当然地接受巫纪洪的搀扶。
巫纪洪也未有表露半点难过或愤怒,只是关心地看着商承羽的脸,见他脸色已略好转,肩背也重新松开来了,巫纪洪舒了口气。对于自己险死在师兄剑下而师兄也毫不在乎全未介意。
刚好相反:正因为商承羽是这样的人物,巫纪洪才打从心底崇拜他。
能成就不世功业者,必先忠于己欲,直如神魔般冷酷无情。
商承羽伸手抓住巫纪洪的衣襟,牢牢盯着他披血的脸。
“我不能久战这弱点,绝对不可外传。”商承羽神色凝重,扫视场外两侧众人。他们正忙着向那大腿中剑的护卫施救。
“师兄放心。在场这些人,已全被我用黑莲丹控制。”巫纪洪抱着商承羽的肩说。
商承羽略为宽心,点了点头。本来他不惜就地把这里数十人杀清光,但巫纪洪作了这保证,也就作罢。
这时武殿外传来大力拍门声。由于不欲被王府其他人观看比试,武殿大门一直自内上了闩。
“谁?”巫纪洪猛地喝问。
“小人是王爷派来的!”
商承羽深沉调息数轮,直至感觉已经恢复,这才站直起来,离开巫纪洪的怀抱。巫纪洪示意部下开门。
进来的乃是宁王一名近身侍从,第一眼看见校场旁那护卫倒地,血流如注,不禁呆住了。
“是什么事?”巫纪洪不耐烦地问。
“王爷说,已经三天没见商将军,很想见他。”那侍从既是王爷近身,平日在府中自然气焰甚盛,但对商承羽却是毕恭毕敬,作揖时把头垂得低低的。
商承羽甫入王府,即已得宁王封为护卫左先锋,此后再三度晋升,现为龙骑上将军,故那侍从如此称呼他。此外巫纪洪亦得封为雷鹫偏将军。
宁王在编制府内官职军衔时,并不按朝廷一套,而自行创设名号,特别选用一些威猛夸张的名字,自然是想显得比朝廷军队更精锐,加入王府护卫的绿林剧盗或者武人,大多目不识丁,对这些听来格外威武的衔头很是受落。
那侍从又说:“王爷想请巫将军也去一趟,因有一事,要与各位军师一同商讨。”
巫纪洪正要答应,商承羽却走开,到了霍瑶花跟前。
霍瑶花早就从交椅站起来,拿着一块丝帕,上前替商承羽抹脸。她那诚惶诚恐的态度,比从前跟着巫纪洪时更甚。
“回王爷,我们待会就过去。”商承羽说时看也不看那侍从,又从霍瑶花手上接过杯子,闲适地呷着水。
那侍从呆在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这浑蛋没听清楚吗?是王爷召见呀!这整座王府的主人!给你穿给你住给你吃给你女人黄金的主人!你要叫他等?
商承羽抬眼,彷佛这时才发现那侍从仍在原地。
“你还不回去?等什么?”说话的是巫纪洪。他虽不知道商承羽打什么主意,但只要是师兄的意思,他就会毫无疑问的跟随。
侍从不发一言退出了“武德校殿”。
等他走远了,巫纪洪才回头看商承羽。
“你这都不明白?”商承羽似已知道巫纪洪在想什么,先一步说,同时把水杯交给霍瑶花。
巫纪洪想了一会:“师兄这样,是要令王爷更重视我们?”
“你想想围在王爷身边的都是些怎样的人。”商承羽微笑说:“你要是跟他们做同样的事,也就只能成为他们其中一个。
“要是到了重要关头,我仍只是宁王相信的其中一人,那我在这里就没有任何意义。”
商承羽与巫纪洪双双更衣之后,又稍稍歇息了一轮,并处理了那额上剑伤,这才信步前赴王府的“龙虎厅”。
“龙虎厅”乃是宁王与部下商议军机要事之处,所经的通道上有三道关卡,各有护卫把守。商、巫二人形貌气质独特,虽然王府里人人认得,但仍要出示将军腰牌始可通过。
由护卫通传之后,二人进得内厅,只见一身锦衣、魁梧精焊的宁王已然坐在大厅中央长桌的首座上,两旁列坐的都是王爷心腹亲信。宁王麾下两大军师李士实及刘养正,分别坐于宁王左右,李士实另一边则坐着能干的儿子李君元;其余列座者是王府护卫军的主要武将,包括剧盗出身的闽廿四及凌十一等,还有李、刘二军师帐下数名懂得兵法的智囊。
那长桌中央铺着大大一幅羊皮地图,绘画的是江西北部南昌一带以至邻近各省的详细地势通道,其中有一处标示成红色,虽然未有写上文字,但巫纪洪一眼看出那是南京所在。地图上还堆着许多木头雕刻的方块,以作推演之用。
商、巫二人一进来,众多王府军师将领全都停止说话盯着他们。其中有人更表露明显的嫌恶之意,对两人姗姗来迟甚是不满。
宁王朱宸濠一见商承羽立时脸现喜色,急忙站起来迎接:“商将军!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我想死你!来人,快给商将军准备坐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