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正一直走到大厅门外。严世邦在这太监跟前,脸面不敢略抬一点点。
“山西太原府祁县心意门严氏,接赏!”冯正高声宣布。
严世邦这才爬起来,双手将木盘接下,头仍不敢抬起来,面向着冯正后退了数步,入了大厅后才转身,恭敬地将那铁牌拿到堂中,安稳放在关王爷的神像之前。
好不容易完成了仪式,众人这才站起。严世邦迎请冯公公与众卫士入厅内喝茶,并召戴魁、李文玉等几个资深弟子及他师弟莫希贤入内相陪。
谈了一轮之后,严世邦叫门人拿来一个小布包,亲手送给冯正:“公公远道而来宣旨,辛苦了。这是本门的一点心意。”另外也打点了各名卫士。
冯正接过装着银两的布包来,掂一掂重量,满意地笑着收起来。戴魁看见难掩一脸嫌恶:这太监昨天来宣读圣旨时已经收过一次银子,他故意又分开另一天才来颁这面铁牌,显然只为了多敲一笔。
等到把冯正和卫士都送走后,严世邦说了一句:“今天,不练了。”就吩咐弟子遣去门人,厅里只余他与莫希贤、李文玉和戴魁。
两位长辈一直坐着喝茶没说话,戴魁和李文玉则站在师父身边。严世邦默默瞧着那个“忠勇武集”的铁牌,脸上并无应有的得意之色。
“魁儿。”他忽然说:“我知道,你对这事情很不高兴。”
戴魁本就是直性汉子,此刻不回答,也就是默认了。
“这是圣旨,抗拒得了吗?”师叔莫希贤不满地瞧着戴魁:“这可是流传后世的殊荣,又有什么不好?”
“我们练武,是用自己的血汗去换的。”戴魁回答:“心意门名扬天下,就靠这实力,靠先祖们冒着性命打回来。他皇帝老子怎么看我们,给我们个什么封号,根本就没有关系。”
“戴魁,自从你出去走一圈之后,说话就越来越狂了。学了些不正统的武功,回来就教训起长辈来啦?”莫希贤愤怒地说。戴魁与邢猎话别回到“毅社”后,这大半年常常将游历里学到的派外武功,诸如川岛铃兰的双手倭刀法、练飞虹的快手、邢猎兵器腿击夹杂运用等法门,都融入了自己的心意门武技里,教给馆内的师弟。此事师父严世邦并没有说什么,但莫师叔却很不满意,认为戴魁这么做是打乱了心意门的传统,对正宗的心意武艺不敬。除了他之外,李文玉等几个比较保守的师兄弟也有微言。
“巫丹派都快临门了,要来拆心意门的招牌,哪还有工夫理会什么正统不正统?”戴魁反驳说。
“师弟……”李文玉在旁相劝:“现在我们得到朝廷的眷顾,御赐了这铁牌,巫丹派的人再狂妄,也不敢乱来了吧?这不是正好解决事情了吗?而且半滴血也不用流啊。”说到这里他想起被姚连洲所杀的弟弟,不免神伤。
戴魁冷哼:“人家来挑战,我们不是靠自己的武功去抵抗,倒要靠朝廷的威权来保护吗?那我们不要再练武,干脆去当官好了。”
戴魁看着师父。严世邦的瘦脸,两边颧骨格外高隆,平时甚有威严,但此刻却像被磨去了棱角。
“魁儿,我明白你所想。可是为了保存我们的基业,这是不得已的事。”
戴魁无言。虽然他对刚才那一幕很讨厌,但毕竟也过去了。心意门受个封赏也不是什么天大坏事,他也就不再争辩。
可是戴魁看见师父脸容紧皱,似乎还为另一事情烦扰,这才留他在馆里谈话。他跟随严世邦已近二十年,师父的情绪自走不出他眼睛。
“师父,是不是还有事?……”
严世邦叹息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那‘御武令’还附带一个诏令,要我们……不,要各个受封的门派去讨伐这帮‘破门六剑’。”
戴魁远在山西,又早跟邢猎他们分别,没有听闻“破门六剑”这个在江西才起的名号。他一看那张名单,立时背冒冷汗。
“这不是……荆兄他们……怎么会……”戴魁震惊地说:“师父,万万不可!我跟他们相交了好一段时日,这里所写的罪行都是假的!”
“师弟……”李文玉皱眉说:“你不可因为交情……”
“在长安,就是因为有邢猎他们这几位朋友力战巫丹派,才挽回了我们几个门派的声誉!他们可是一起对抗巫丹的战友啊!难道我们为了得到朝廷的保护,就反过来追杀他们吗?”戴魁说得激动,两只拳头紧紧捏住。
李文玉和莫希贤听了他这么说,不禁有些羞愧。莫希贤昨天已得知要讨伐“破门六剑”一事,辩说:“这个……也不是我们的错。谁叫他们得罪朝廷呀?……”
“魁儿你放心……”严世邦说:“我已经决定了,这讨伐之事我只会虚与委蛇,随便派几个弟子出去走一趟就算了。朝廷要是发觉,怪罪下来才再作打算。”
戴魁听了马上松一口气。
“可是……”严世邦这时却又说:“不是每一个收到‘御武令’的门派都会这么做。也难保没有人争相竞逐这个功劳,期望得到朝廷更大赏赐。”
戴魁想到接收这个“御武令”的门派,少说也有几十个,总计的武人成千上万,遍布各省也就是说,邢猎等六人在外头,无论走到哪里也随时会遭遇敌人!
何况还有巫丹派!他们跟荆兄他们本来就是仇敌,极可能就此撕毁那个五年的“不战之约”……
戴魁在严世邦跟前下跪。
“弟子不肖。师父这次要派人出门,请让我去。”
戴魁说时,眼目闪出焦急神色。
必须尽快将这危机告知他们。
严世邦的手掌按在戴魁肩头上。
师徒俩心意一样。
巫丹山“遇真宫”前聚集弟子的大广场,相当于心意门“毅社”那练武场五倍之广,气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烈日当空的正午时分,太监程扬捧着那个盛了御赐铁牌的木盒,站在广场青石板地中央,耐性已经达到极限。
尽管身边的小太监已经为他打起伞子,程扬仍是满头大汗,只因站得太久,手里那个盒子也实在太沉重。围在他四周的几个卫士满身披挂,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的遮阳帽下都在流汗。
可是那些早该出来接受赏赐的人,却仍然窝在前头那座雄伟的“真仙殿”里不出来。
搞什么鬼?
程扬心中在咒骂。堂堂一个奉有圣命的宣旨太监,竟然被人如此无礼对待,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程扬得到这个差事,是花了不少银子才从钱宁大人处买来的。但凡太监受皇命出外办事都是优差,沿途所到之处,地方官全都不敢怠慢,好酒好菜招呼之余,送礼也自然少不了;到得目的地,接旨的不管是官是民,也例行要贿赂打赏他这位宣旨的公公,否则他回京复命说几句坏话,随时教接旨者头颅不保。
程扬得知自己这次要前赴当今武林泰山北斗巫丹派时,心里早有期待;到得巫丹山来,看见那豪华气派的殿宇,心里就更想:这个红包定然小不了!
但别说是贿金了。直到这一刻,巫丹派的人就连一杯茶也没有请他喝。
然而程扬半声也不敢发作,仍是忍耐着站在原地。
只因在这广场两旁,站着数十名身穿玄黑或墨绿制服的巫丹弟子,许多身带刀剑兵刃,一双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那姿态有如一群野狼。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没有一个下跪?他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知道我带着什么到来吗?
简直就像山里一群未受王化的蛮子……
程扬在宫中已二十余年,什么王公将相没见识过?一眼就看得出谁得罪不起。而眼前这群布衣武夫,却给他同样危险的直觉,因此还是耐心静静地等待下去。
终于那“真仙殿”大门打开来,出现一条人影,拾级从崇台的石阶步下。
程扬松了口气,再仔细看去,见到正是刚才负责通传的那个满头雄狮般鬈发、身材圆壮的巫丹弟子。
穿着墨绿武服的桂丹雷一步一步走向程扬,神色沉重,皱得脸上那行咒文刺青也都扭曲了。
桂丹雷到了程扬面前,只是冷冷地说一句:“请回吧。”
程扬以为自己听错,瞪大眼睛:“你……再说一次……”
桂丹雷再次说:“姚掌门感谢皇上隆恩,但这名位我巫丹派不能要。请公公带回去。”
“你你你……”程扬的嘴唇在颤抖:“你们不是听不明白,这是当今圣上的旨令吧?”
“我派师星昊副掌门,去年就曾上京面圣,讲述过我巫丹派不求世俗名位的立场。他相信皇上会明白的。”
程扬就如突然无法思考。这事情实在出乎他常识之外。他一边跌步后退,一边喃喃地说:“疯子……疯子……”接着一个失足跄踉,手上的木盒脱手跌破,内里那面“忠勇武集”的铁牌摔出来,在石板地上碰得响亮,鸣音在沉静的“遇真宫”广场上回荡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