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还穿了防护衣!高竞已经不记得当年雷海晨的穿着了,只记得他在火车上遇见的是个身材瘦弱的少年。也许因为太瘦了,所以在衬衫里穿多少衣服都看不出来。
“防护衣也是你为这次行动特别准备的?”
“算是吧。我找了个借口让我妈缝的。我说火车座位太硬,我想坐得舒服点。”雷海晨口气平稳地说。
高竞觉得他不像在说谎,但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患了先天性心脏病的少年会处心积虑地要跳车。不管怎么做准备,这都是极其危险的举动,难道他不知道?
“你为什么想跳车?”他问道。
雷海晨抬头仰望着墙上那些风光旖旎的风景画,轻轻问:“你有没有听说过香格里拉?”
“我听说过。”高竞过去只在一些小说和杂志里看见过这个名词,他知道那差不多就是理想国的代名词,总之是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它的入口藏在西藏的某座圣山或圣湖的旁边,也许还会在密林里,但很多人都认为应该是在岗底斯山脉的附近。岗底斯主峰海拔超过六千六百米,它的最特别之处在于它的山形就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能在蓝天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据说有很多神人寄居在这座神山上。在它的旁边还有一个叫做玛法木的圣湖,它跟岗底斯山交相辉映,一起构成了一处无与伦比的人间仙境。香格里拉的秘密通道应该就在那一带,只要进入它的腹地,就能瞬间跌入处于另一个时空的香格里拉……”
“你……难道就是为了去香格里拉才跳的车?”听起来雷海晨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据说在香格里拉,没人会生病,所有人都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高竞无法理解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会为了一个如此模糊的目标铤而走险。香格里拉,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你现在生活得不好吗?”高竞沉默了片刻才问道。他心想,虽然生活清贫,但你父母一定是爱你的,看,你妈在桌上还给你留了条子,“晨晨,冰箱里有排骨汤,昨天剩下的米饭,记得要热过后才能吃。”除此以外,你妈不是还给你缝了防护衣吗?
雷海晨笑了笑。
“我父母身体不好,收入又低。我的病如果在十岁前动手术也许还有痊愈的希望,而现在,治愈的可能已经非常渺茫。手术费又贵得吓人,我们家根本无力承担。我不想成为家里人的负担,不想拖累任何人。如果没有我,我父母会过得更好,而我姐姐,也能够顺利地上她想上的大学。”
“我记得你姐姐在火车上,曾经把包拿给陈东方看。里面装着的应该是钱吧?你还说,那是她上大学的钱。”高竞清楚地记得那一幕。
雷海晨从床上爬了起来。
“你的记性真好。她包里是有些钱,我当时是故意那么说的,目的只是想提醒她,那些钱很重要,想让她不要乱来。但她哪会听我的?”雷海晨的口气里终于露出了些许埋怨。
“如果那些不是她上大学的钱,又是什么钱?”
雷海晨垂下了眼睑。
“它是……别人给我做手术的钱。有十万块。”
十万块。别说三年前,就是现在也是笔巨款。
“是人家给你的捐款?”
“是的。”
“十万块都在包里吗?你们是从北京回s市的吧?为什么不存银行?人家给你们捐款的时候,难道也是现金?”高竞愕然问道。
“人家给的是支票,后来姐姐去兑现了,她说现金用起来更方便。”雷海晨低声说。
“那你跳车后……那些钱呢?”
“我不知道。我以为她会回家,结果没有。后来她是过了好久才回去的,大概是两年后了。她说钱在火车上让人骗走了,我又失踪了,她觉得没脸回来,就干脆去南方打工了。我爸妈后来也没多问。她回来住了两天就搬走了,她有了新的工作,那里提供住处。她也不喜欢住在家里,因为我妈会说她,而且地方也小。”
弟弟跳了车,钱被陈东方骗走。
既然如此,为什么没人看见雷海琼在到处找她的弟弟?为什么只有陈牧野在到处找他的父亲?雷海琼当时到哪儿去了?陈东方呢?他又去了哪里?难道是陈东方骗走雷海琼的钱后又跳了车?那雷海琼又在哪里?
“雷海晨,你说,那十万块是别人给你的钱。是谁给你的?”高竞觉得要核实雷海晨的话,首先得核实这笔钱。
雷海晨抬起了头。
“你连这个也要查?”他很意外。
高竞不做声。
雷海晨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道:
“三年前,我画了一组以西藏为主题的水彩画,得了个少年组金奖。那时候有记者采访了我,我妈就说起我得心脏病的事。这事登了报,几个月后,就有个美籍华人通过记者联系了我家。他是在北京做生意的,他说他自己有个孩子也得了同样的病,只不过在三岁前就做了手术,所以,他对我的情况,对我父母的感受都很了解。他说要捐钱给我做手术,但因为那时候他工作很忙,没办法来s市,所以就让我们去一次北京,他承担车费。本来我妈是要陪我去的,但我姐姐非要去,她说她还没去过北京。她跟我妈大吵了一架。我妈也确实从小就偏心我,之后大概她觉得很愧疚,就答应带姐姐一起去。谁知临行前,我妈突然上吐下泻,怎么都不见好,最后,就只有我姐一个人陪我去了。”
高竞仔细把雷海晨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又问:“那个美籍华人现在还在北京吗?”
“因为钱丢了,我妈觉得对不起人家,后来就换了电话号码。他可能以为我们是骗子吧。”雷海晨神情沮丧地说。
“他叫什么?”
“他中文名字叫李德江,在北京开了一家咨询公司。我这里有他的名片,如果你想跟他联系,可以打电话给他。我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换过号码。”雷海晨拉开抽屉,从里面拿了一张名片,递给高竞。
名片看上去已经很旧了,高竞想,雷海晨可能经常会把它拿出来看看,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给这个好心人说明情况。但是他说了,对方就会相信吗?大概最终也就是因为这个才没打吧。
“好。我试试看。”高竞把名片塞进了口袋。
雷海晨盯着他塞名片的口袋,说道:“如果你真的跟他通上话,请代我跟他说一声对不起—这钱恐怕我是没办法还了,也只有这三个字可以送给他了。”
雷海晨似乎对这件事非常歉疚。但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跳车?而且,你为跳车还准备了三个月。这不就等于说,在拿到钱之前,你就已经预计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了?你是故意放弃了这十万块。你是不是曾经希望你姐姐能带着钱回去,跟你父母一起过上平安幸福的日子?可结果,钱也没了,你的出走也没成功。
“既然你铁了心要走,为什么后来又跟着陈牧野回了家?”高竞问道。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在雷海晨床头的木架上有几个相框,那里居然有陈牧野、雷海晨和一个高个女孩的合影。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牧野不让我走,他说我必须帮他找到他父亲。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父亲去哪里了。他还说我和姐姐同时离开,会给父母带来很大的伤害……他好像是这么说的……”说到这点,雷海晨含糊其辞起来,“你在看什么?”他问高竞。
“这个女孩叫凌珑吗?”高竞指着相框里的女孩问道。
“是啊。她是我的同班同学,对我挺照顾的,常常帮我去食堂带饭,人很好。”雷海晨把那个相框拿了下来。
现在高竞看清楚了,照片里的的确是凌珑,不过这里的她比在教学楼里时漂亮多了。照片中的她梳看马尾巴,穿合适身材的裙子,脸上还带着春天般灿烂的笑。
“她是你的同班同学?那她是怎么认识陈牧野的?”
雷海晨望着照片,顿了顿才说:“她是通过我才认识牧野的。有一阵子,我身体不好,她天天送我回家。有一天正好牧野来看我,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那么……”高竞考虑良久,还是决定要问,“他们两个是不是在谈恋爱?”
“恋爱?”雷海晨被这问题吓了一大跳。他先是一脸惊慌,继而皱起眉头低头凝视着照片中的那两个人,似乎想通过照片研究这他们的关系。
他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高竞心里暗想,但隔了一会儿,他听到雷海晨回答道:“我想,可能是凌珑喜欢牧野。”
“那陈牧野呢?”
“我不知道。”
高竞决定再进一步。
“你知不知道,在你姐姐遇害的那天晚上,他们两个在学校一直待到十一点?”
“我不知道。”
雷海晨的口气突然变得很生硬。
然而,当他把相框放回到原处的时候,他又说了一句:
“凌珑是个好女孩。”
高竞知道这句话有弦外之音,但他实在听不出来它背后的真正含义。他只能问:
“那天晚上九点至十点之间,你在哪里?”
听到这个问题,雷海晨又笑了。
“我在家里。但我是一个人,没有不在场的证明。我父亲去工厂看门了,我妈去打工了。”
他说的是不是实话,高竞不知道。但有一点他能肯定,雷海晨压根儿对他姐姐的死无动于衷。他在乎的是三件事,他父母的生活,丢了那十万块钱的美籍华人会如何看待他,还有,陈牧野到底是不是在跟凌珑谈恋爱。
莫兰一回到家就听到一个让她吃惊的消息——乔纳已经决定放弃净菜馆的生意了。
“表姐真的不做了?”她问。
“当然不做了!”母亲给她拿来一块老爸特意为她烤的核桃蛋糕,“女大学生在菜场摆摊像什么样子?读大学可不是为了在菜场工作的。再说,现在天气这么热,她每天起那么早出门,我看着都心疼。我让你爸无论如何得想办法给她在暑期找份像样的兼职。他后来就在警察局的档案室给她找了份打字复印的工作,听起来待遇还不错。”
“那表姐那边的摊位怎么办?”莫兰咬了口蛋糕。
“怎么办?退了呗。这孩子还真固执,起初我们轮番给她洗脑,她就是不肯,可今天早上她妈打电话给我说,她已经把摊位退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莫兰觉得表姐的转变很是突然。
“我也不知道,”母亲看了她一眼道,“不过,听她妈说,好像是有人吃坏肚子了。那个客人倒还不错,给齐了钱,才提醒她,说鱼不新鲜。听说那人吃了之后上吐下泻的,闹了一个晚上呢。”
“有这种事?”莫兰觉得脸上发烫。鱼会不会是我买的呀?平时只懂做菜,还真的没买过几次菜,大概鱼贩子也是看我年纪小,才故意骗我的吧?这些人真可恶!
这些天,高竞常常会想起刘玉如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原来你是……”
高竞猜想,她没说完的话应该是—原来你是火车上的那个人!
如果是这样,那就说明她不仅知道火车上的事,还知道他曾经在火车上跟陈牧野一起找过陈东方。那么是谁告诉她这些的呢?只能是陈东方。因为按照她的说法,陈牧野几乎没跟她说过话。然而,陈东方又是怎么知道他的呢?他是在陈东方跳车以后才跟陈牧野一起展开搜索的。是陈牧野后来告诉他的吗?
雷海琼被杀,陈东方失踪,火车上两个神秘蒸发的人现在都出了事,现在连她都没能幸免。她仅仅是个不相干的路人吗?假如不是,她跟另外两个人之间又有什么关系?高竞觉得,有必要查一下刘玉如在三年前那段时间的行踪。假如她也在那列火车上,那她知道他曾参与搜索行动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高竞央求罗老师替他查到了刘玉如前夫李正的联系方式。根据罗老师提供的信息,刘玉如是在四年前跟李正离的婚。李正跟刘玉如也曾是同事,他目前仍在原单位工作。
起初,李正对高竞并不友好,但听说高竞曾被怀疑跟他前妻的死有关后,他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呵呵,小子,我知道不是你干的。”李正用工人老大哥特有的粗糙大手重重拍了下高竞的肩,“肯定不是你,肯定不是。”他又重复了两遍。
高竞很快就发现,李正喜欢重复同样的话。他猜想,李正可能是个心里有很多想法,却不善表达的人,所以,他只能通过不断重复相同的话来说明自己知道得比别人多。
“你觉得凶手是谁?”高竞道。他知道对付这样的人,问题越明确越好。
他们两人坐在工厂旧仓库的台阶上。李正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劣质烟,放在嘴里。
“是谁?这不明摆着吗!”他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地点上了烟。
“谁?”
“还会有谁?”
“陈东方吗?”
“呵呵。”这种笑似乎没有否认的意思。
“陈东方为什么要杀她?他们不是朋友吗?”
李正默默吸着烟。
“陈东方其实是个老实人。”他道。
高竞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陈东方不是坏人?可是你刚才还说,他可能杀了你的前妻。”
李正似乎在怀疑他的智商,斜睨了他一眼。
“杀人当然不对,不过人被逼急了,就难说了。”
“谁逼他了?刘玉如?”
沉默。
“她逼他干什么?”
“还能有什么事?你说她为什么死吵活吵要跟我离婚?女人一旦认准了一件事,就会变得疯疯癫癫的。”
高竞发现跟老油条说话真累,每句话,你都得猜。
“你是说,刘玉如硬要跟你离婚,是为了陈东方?那这么说,陈东方跟刘玉如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喽?”
李正叹了口气,没否认。
“他们既然那么……要好,你怎么会认为是陈东方杀了她?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别的纠葛吗?”高竞进一步问道。
“人在一起久了,总归会有矛盾的,再说,陈东方好像还跟她一起做生意。牵涉到钱了,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你说他们有金钱纠葛?有没有证据?”
李正嘿嘿讪笑。
“这要什么证据?用脚想也能想到。”
高竞看了眼李正那双穿着破球鞋的脚,怎么都没看出它们有多少智慧。
“三年前,听说刘玉如在温州做生意,你知道这件事吗?”高竞换了个问题。他希望当他的问题里不包括陈东方这三个字的时候,对方能够回答得爽快一些。
“怎么不知道?”李正道。
“她做什么生意?”
“水产品。就是鸭舌、海带、对虾什么的。”
“生意怎么样?赚钱吗?”
“不知道。不过,我也没看她买过什么像样的东西。”李正语带嘲讽。
“那么,她有没有机会经常从温州送货到s市,或者有时候,送货到北京?”高竞试探性地问道,“我是说三年前。”
李正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又不跟她在一起。她送货到哪里,你要问她的合伙人!”
“她有合伙人吗?”
“有啊!那人原先是我们的邻居,刘玉如跟他一起做了好几年生意,他对她的情况最了解。”李正走回到后面的仓库,他是仓库保管员,不一会儿,就拿了张纸出来,“喏,小子,你可以打电话给他。他跟我还挺熟,他来s市,我们常一起喝酒的。”
“谢谢,谢谢李师傅。”高竞连声道谢。他没想到,一开始像支挤不出来的烂牙膏,最后竟如此合作。
谁知李正听到他的那句谢谢,却又笑着拍他的肩。
“你这小子问的话至少比警察顺耳,他们老问我,那天早上在哪里。呵呵,我说我就在这儿,可惜他们好像不太相信。”
傍晚五点,电话铃至少响了六下,乔纳才来接。
“喂,乔纳,听说我们卖的鱼不新鲜,这是真的吗?”电话一通,莫兰便焦急地问。
“可不是!”乔纳瓮声瓮气地答道,“有人都吃出肠炎了。因为炸成了香喷喷的鱼球,所以他们一开始吃的时候都没感觉。”
“那人家有没有让我们赔医药费?要真那样,我来赔吧,怎么说鱼也是我买的。”莫兰想想就觉得愧对表姐。
乔纳却道:“谁要你出钱?人家根本没让赔,相反还硬把钱都给齐了呢。”
“真的?那人你认识?怎么这么好!”
“你也认识,就是高竞的朋友计小强。我也想退钱,但他就是不肯收。”乔纳说到这里,沮丧地叹了口气,“唉,一开门就碰到这么不吉利的事,我想想还是关门算了。”
“都怪我买鱼的时候没仔细挑。这该死的鱼贩子!我过几天就去菜场找他算账!”莫兰恨恨地说。
“算了,别想这事了,我明天就去警察局报道了。你爸替我介绍的工作,在那里的档案室打字。听上去好像还不错,不管怎么样,能付我工资就行。”乔纳的口气忽然又焦躁起来,“喂,你找我还有什么事?我正忙着呢!”
“你在忙什么呀?现在才五点,难道在烧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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