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王宝甃修好指甲,捏了点捣碎的指甲花,覆盖在指甲盖上,用麻叶裹好,嘴里咬根线头,手里扯根线头,笨拙的缠绕着。
王西平冲了凉回屋,看了会王宝甃,坐过来帮她包。王宝甃故作不经意的问:“我家有人?”
“有,全家都在。”
“………”
“二爷,二孃,太爷爷都在。”
“二爷二孃,跟旧社会似的。”王宝甃撇嘴。
“你爸,你妈,你爷爷都在家。”
“……”
“你妈在厨房里炖肉,餐桌上摆了几样菜,像是要打火锅。你爸要我留下吃,我没好意思。”
“你应该留下吃。”王宝甃歪鼻子道。
“我也想,但我怕有些人拎包走。”王西平笑她。
“不更好?没人打扰你修行了。”
“你没打扰我。”王西平重申道。
“你要斋戒,要静心,要过午不食。鸡蛋不吃蚊子放生,我感觉这家装不下你了。”
“……”
“说真的,你会出家当比丘吗?”
“不会。”王西平摇头,“我远不到那境界。”
“境界到了,你就出家?”
“……”
“你真的能清心,戒五欲?”王宝甃问。
“不能。”王西平道:“我只是偶尔翻翻经书,让自己静下来而已。”
“哦。”王宝甃问:“你要压制什么?”
王西平包着她指甲,没接话。
“它能让你静下来?”
“能。”
王宝甃点点头,“我不行,我静不下心。”
“不必强求。”
王宝甃摸摸他脸,王西平抬头看她,王宝甃抱住他,轻拍着他背道:“不是你的错。”
王西平僵了下,任她抱住没说话。王宝甃道:“我也好累,喘口气都觉得累。”
“你家里没人,我把菜放厨房就回来了。”王西平道:“冷锅冷灶的,看着很……,”斟酌了措词道:“很凄凉。”
王宝甃趴在他肩上直笑,笑的泪花都出来了,“很凄凉?王西平你真的…,我又不是死了。”擦着泪花看他道:“我太了解我妈了,我在她眼里就是孙悟空,怎么着也翻不出她的五指山。她犯不着道歉,更不会服软,她知道我撑不了几天就会回去,她会像个没事人一样,当什么也没发生。”
王西平继续给她包指甲,王宝甃道:“我要真跟她较劲,我不会活到现在。我以前倔,大雪天半夜站院里,恨不能冻死,好让她愧疚一辈子。后来再不较劲了,最终吃亏的都是我。我们都在等着对方服软,我们也心知肚明。”
“不必要。”王西平道。
“我也觉得傻。”王宝甃点点头。
“我妈最大的错,就是她觉得自个没错。”王宝甃道:“我妈明天不来,我打算后天就回去。”
王西平笑笑,捏捏她脸。
“我总是抱有一丝期待。”王宝甃很沮丧。
王西平指指剩下的指甲花,“剩了好多。”
王宝甃看看包好的手指,翘着脚趾道:“我忘了,我应该先包脚趾。”
“没事儿,我给你包。”王西平抬起她脚,放到自己膝盖。
“这不好吧。”
“你介意?”王西平问。
“我不介意。”王宝甃摇头,“就是有点难为情。”
“……”
王西平捏住她脚趾包,王宝甃忍住痒痒,想起什么,扳过脚闻闻道:“不臭。”
“……”
王宝甃看他包的认真,趴在抱枕上道:“王西平,你很善良。”
王西平抬头看她,王宝甃道:“你有同理心。”
“什么意思?”
“你有感同身受的能力,会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不会让人难堪。你推荐我那医生说的。”
“我没有。”王西平摇头。
“你有。”王宝甃说得笃定。
“你也有。”王西平想了会道。
“我没有。”王宝甃摇头道:“我不具备这能力,我只有恻隐之心,通俗讲就是同情心。”补充道:“那医生说的。”
“你有。”
“第一次有人夸我同理心。”王宝甃笑道:“我自己都不信。”
“你有。”王西平重复道。
“哦。”王宝甃点点头,脚趾戳戳他。
“小心麻叶戳破。”
“破就破。”说着又戳戳他。王西平挠她脚心,王宝甃笑着求饶,“女人脚男人头,看得摸不得。”
“摸了会怎样?”
“你应该要娶我吧?”王宝甃道:“张无忌摸了赵敏脚…,”不妥,止住不再说。又补救道:“没事,咱俩是姑侄儿。”
“杨过跟小龙女也是…,”不妥,止住再不说。
………
雨下了一夜,前半夜是中雨,后半夜转暴雨。王宝甃昏昏沉沉里,有拍门声,有摸摸索索声,有雨浇在窗后上的雨搭声。
凌晨暴雨间,王西平被他大伯拍门叫醒,去桃园挖排涝沟,鸡打鸣时才回。屋檐下仍着双泥巴巴的雨鞋,跟能拧出水的背心大裤衩,人随便洗了下,就累瘫在沙发上。
王宝甃摸摸他额头,把他拍醒,让他回里屋睡。王西平迷迷糊糊的躺回里屋,勉强睁了睁眼,扯过夏凉被裹上。
王宝甃喂了他杯感冒冲剂,拿着消炎水,涂他胳膊,肩膀,腰跟小腿上的桃枝划伤。王西平闭着眼嘟囔了句,“没事儿。”
“怎么不穿长袖长裤?”
“来不及换。”
王宝甃涂着他脖子上的伤口,让他睡觉没再说。王西平迷糊着问:“几点了?”
“八点。已经放暑假了,甘瓦尔去领通知书了。”
王西平嗯了声,手拽拽枕头,安心的睡过去。王宝甃清理了划伤,调高了室温,被子搭上他肚子,关上门出去。
雨并没停,只是没了气焰,滴滴答答的下着。两条狗老实的卧在屋檐下,鸡窝也异常安静。篱笆墙上的月季花不是被雨打落,就是死溻溻的歪在藤上。
王宝甃撑了伞出去,门前一滩的水,足够淹没脚踝。菜园提前挖了排水,还算好,只有两根黄瓜豆角架被风吹倒。生菜芫荽韭菜,一片碧绿。
王宝甃踩进去扶黄瓜架,脚下的人字拖,陷进淤泥里。小腿肚上,也甩了星星点点的泥巴。索性也不穿了,回院里拿了铁锨,排门前那一滩水。
王宝甃在厨房煮午饭,甘瓦尔拿着通知书回来,趴在门口问:“王西平呢?”
“你是他爸?”王宝甃问。
甘瓦尔别扭了会问:“那谁呢?”
“谁?”王宝甃明知故问。
甘瓦尔手抠着门框,不说话。
“考了多少分?”
“数学94,语文89,英语96。”甘瓦尔抻开奖状,进步之星。
“班里排多少名?”
“第十名。”
“还行。”王宝甃问:“语文怎么最差?”
“作文不太好。”
王宝甃点头道,“回头领你吃麦当劳。”
“回头是什么时间?”
“下礼拜吧。”王宝甃想了想道。
“好。”
“鼻梁怎么了?跟人打架?”王宝甃看他。
“没事。”甘瓦尔摇头。
王宝甃也不追问,棉棒蘸着碘伏替他消毒道:“我直呼其名,是我辈份比王西平高。你不能学我。你可以喊三叔。他在西字辈里排老三。他在里屋睡觉。”
………
王宝甃骑着单车在镇里转,工业区半瘫了。厂门口是排积水的人,电线杆上是抢修电路的人。一群鸭子,嘎嘎嘎的在浑水里扑腾。王宝甃穿过工业区,要往养鸡场买鸡喂狗,一股鸡屎臭味扑过来,整条路面都是污水鸡毛,索性掉头回去。
王宝甃刚回院,王西平端着饭从厨房出来。王宝甃看他脸色问:“退烧了?”
王西平扒着饭,点点头。
“饿死你算了。”王宝甃道。
“………”
“甘瓦尔呢?”王西平哑着嗓子问。
“抠叽鸟去了。”
王西平看看晾衣绳上的衣服,欲言又止,低头吃面。王宝甃大方道:“我洗的。”
王西平点点头,憋了句,“谢谢。”
“我本来只打算洗背心裤衩,但把内裤单独撇下显得我不磊落大方,干脆一块洗了。”
“没事儿。”王西平词穷。
“能有什么事?”王宝甃歪鼻子。说着扯了条水管到门口,打算刷单车,车轱辘被层泥巴糊住。突然丢下水管,跑回屋道:“我妈来了我妈来了!”抽了本书,坐在沙发上装。
等了一会,没信,王西平端着碗出去,片刻回来道:“你妈去王宁家了。”
“……”
“王宁家在哪?”
“前边,歪脖子树那家。”王西平指道。
“他家不都搬城里了?”
“我昨天遇见王宁了。”
“爱管闲事。”王宝甃放回书,没好气道:“一个大爷们儿,怎么跟八卦婆一样。”
“……”
撸起裤管,扯了水管冲单车。王西平端着碗出来,王宝甃看他道:“吃饭就好好吃,端着碗来回瞎转什么?”
“……”
王西平端着碗回院,王宝甃压着水管口,泚他一身水花。王西平回头,王宝甃道:“对不住,我没拿好…,”
“王宝甃,你是不是欠打?”邬招娣拍她道:“你欺负西平干啥?”
“我欺负你了?”王宝甃看他。
王西平摇摇头。
“这么大个人了,赖在西平家干啥?收拾了跟我回去。”扭头朝王西平道:“这死妮子倔,不让人说句话,屁大点事闹的离家,整天话都说不囫囵就会冲我急。这要是跑到别人家,不净让人看笑话?”点王宝甃脑门道:“还算有点脑子,没跑到阿玥家,就她妈那张嘴非搅和的全镇知道。不明理的还以为咱母女不对付,家里人嚷两句嘴不正常?谁家没个磕磕绊绊的?”
王宝甃没接话,好赖话都被她说尽了。
“死丫头说跟你接了间民宿,我跟她爷爷再放心不过,她爸也很高兴。”邬招娣朝王西平道:“咱都自家人,她这脾气你也看了,就这副鳖样儿,整天爱跟她哥死磕!你们一块经营民宿,我不担心她,我怕你受不了她脾气。”
“宝甃性格很好。”王西平道。
“你是好孩子,脾气秉性没话说。你们也合得来,换个人我都不同意。以后她驴脾气要上来,你千万别理她,直接给我打电话,疗程短见效快!”
王西平笑笑,没接话。
“这死丫头得顺毛捋,她爷爷她哥整天都捋着,我就不爱捋,捋舒坦了她得上天。”扭头看王宝甃,“钱够不够?”
“够。”王宝甃歪鼻子道。
“合伙生意很考验人,亲兄弟说翻脸就翻脸…,”邬招娣正说着,王国勋拿着烟袋过来,瞅瞅藤本月季,惋惜道:“这花落的可惜。”
邬招娣道:“爸,你跟他们说两句。”
“说啥?”王国勋问。
“民宿的事呗,你是咱家长者,你说的话你孙女当话,我说的话她老不服。”
王国勋想了会道:“你们俩合起来都60岁了,知道事该怎么办。我没别的话,多改正自身的缺点,多放大对方的优点,万事勤沟通。”朝王西平道:“拿把剪刀出来,我给月季修修枝。”
王西平回屋,王宝甃收拾着包道:“我回去了,不打扰你了。”
王西平跟她会心一笑,“嗯,回去吧。”
“我妈第一次给我台阶,要不然我得灰溜溜的回。”
“都大姑娘了,你妈不会让你难看的。”
“有理。”
“回去吧。”王西平捏捏她脸。
“还没退热?”王宝甃摸摸他额头。
“没事,睡一觉就好。”
“行,我明天来看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