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不露?
胡思琪螓首一歪,心中略感古怪。
眼前这位马判官确实看起来很有大官气势,威严不俗,眼下场合她也不敢开口多说一句话。
但所谓的深藏不露...
倒是看不出来。
毕竟她本身就习得一些入门阴术,追根究底已算不得寻常凡人,瞧见这位老者,只觉得跟其他的老人没太大区别。不过碍于双方的身份地位差距,要是胡言乱语落得个被判重刑的下场,实在不妙。
相比起来,外头那些杀气腾腾的捕快们反倒更令她心头畏惧。
“哦?”
马判官的神色毫无波澜,沙哑沉声道:“我身上又有何可藏?”
“我来之前,原以为马判官只是一介莽夫,虽懂得应付妖鬼的手段,帮助安士县度过了不少难关,不过仍有欠缺之处。“
林天禄目光很快转向其身旁的长桌。
在桌上堆放的并非书册文墨,而是由沙子堆砌而成的巨大沙盘,上面堆放着不少精简的沙堆建筑,似将这安士县的地缘浓缩于此。
“如今看来,马判官的眼光比我之前想的更为长远。”
“仅仅如此,你就料定我深藏不露?”马判官依旧不苟言笑道:“兴许只是前人留下的遗物而已。”
“但这些棋子却是做不了假。”
林天禄带着温和微笑走上前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沙盘长桌的全貌,伸手一指某条微观街道旁的建筑。
“这里正是在下刚才落脚休息的客栈旅馆,那些捕快们也正是赶往此地,追捕我身后的这位胡姑娘。”
而在这处建筑旁,正摆放着一枚黑色棋子。
马判官眼神微凝,很快沉声赞叹道:“林先生当真观察仔细,只是瞧上几眼便能分清这沙盘具体方位,那些捕快们看见了可是早已昏头转向。”
在两人身前的沙盘上,如星罗棋盘般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错落于各个角落与街道、建筑,乃至在安士县外的诸多村落,山脉河流等等,可谓事无巨细。
同时还有大量各色丝线盘绕交织,仿佛将方圆数十里的地界全部融汇于这沙盘之中,每一处动向都清晰可见,每一步安排都精准明了。
“冒昧猜测一二,马判官不加怪罪已是荣幸,毕竟在下不过一介草民而已。”林天禄露出温润笑意:“只是这沙盘局势看起来,倒有几分棋局韵味。在下还算略懂棋道,勉强能看出点规则。”
“像先生这等惊才绝艳的俊才,我又怎会出言怪罪?”
马判官眼中泛起几分好奇之色,摊手示意道:“不过,先生还能从这沙盘之中瞧出点其他的东西?”
林天禄摩挲着下巴,仔细打量片刻。
旋即,他嘴角微扬,侃侃而谈道:“马判官以丝线代替行动路线,以各类颜色分作轻重缓急、实力强弱,将安士县内外的数十头妖鬼的动向全部都描绘于这片沙盘之上,完全掌握了他们的所有行动。”
“至于这些黑白棋子,则是代表修习了阴术的幽鬼术者,和那些难以力敌的强大妖鬼。”
马判官颇为感叹般拍手鼓掌:“先生果真心思敏捷,仅靠几眼就能瞧出这沙盘本质。
正如你所说,这沙盘上的各种事务正是代表那些妖鬼的行踪路数,无论他们如今要往何处去、又要往何处回,都会一一展现于此。”
说话间,他拿起一旁的木棍,抵住安士县外一座山村中的白子,朝着山村外挪动了些许距离。
“比如,这位妖鬼便会趁夜开始行动。而他的行动范围大抵就是在这片区域的几里地内。”
林天禄见状心中暗暗惊讶。
没想到,眼前这位判官竟能精准掌握妖鬼的具体动向。
这究竟是...
他很快回首瞥了一眼,就见一旁的书架中机关转动,竟从中滚落出一卷纸张自行抖开,其中密密麻麻地撰写着大量的细密文字。
马判官侧头凝视了片刻,很快轻按桌边旋扭,机关自动合拢关闭,连同纸张一同撕碎销毁。
同时,他很快再度用木棍将各地几处的黑白棋子推动了几下,甚至是随手将一枚黑子给弹出了沙盘。
“原来如此,马判官竟拥有这等堪称天衣无缝的情报网。”
“只是依仗了那些武林人士的鼎力相助而已,若单靠我一人,可万万不能办到这种匪夷所思之事。”马判官面色如常,仿佛一心三用般接连推动棋子,双眼极为深邃,似是在飞速思考推演着各个妖鬼的具体想法与动态,细致入微地摆弄着沙盘中的棋子。
“这、这究竟是在...”
而小心翼翼凑近过来的胡思琪看见眼前这一幕,已然是满脸茫然。
林天禄笑着解释道:“马判官思维灵便,如今正依靠着各地收集网罗来的情报,对那些妖鬼们的动向进行反向推演,借此来掌控这安士县的所有局势。
无论是追踪监视、还是借力打力,连消带打,搅浑这安士局势让那些妖鬼自相残杀,都能办到。”
“单靠情报...就掌握县内外所有妖鬼的动向?!”
胡思琪听得一阵震撼:“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胡姑娘,你可知你的行踪是如何被那些捕快们发现的?”
“我、我——”
胡思琪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直至这时,她才意识到为何那些捕快总能发现她的行动路线。明明她刻意脱掉了绣鞋,有意隐匿气息与踪迹悄悄偷溜进当时那座旅馆,都会被逮个正着。
细细回想,实在是太过异常。
“你的想法,从一开始就已经被这位马判官彻底看穿。你会踏入旅店内,也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
胡思琪只觉浑身泛起阵阵寒意,脸色发白地缩回身子。
在知晓这个真相后,她现在可不敢再与这位判官对视,生怕自己心底的其他想法都被一一看穿。
这种感觉,只叫人浑身发冷。
“当然,此事还有另一种看法。”
林天禄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马判官能有这般广阔眼界,甚至在暗中掌控安士县全局,其实早已知晓那座旅馆旁就盘踞着境界不凡的妖鬼,正对那批外出行动的捕快们虎视眈眈。实际上就连他们会不慎落入其布置好的阴术陷阱,都已一清二楚。”
“先生说的不错。”
马判官不慌不忙地又将一枚棋子从沙盘中收起,并未有任何反驳:
“有关在长岭一带发生的诸多异变,我虽不太清楚来龙去脉,却也早已听闻‘林夫子’的大名,知晓你拥有与仙神无异的修为,举手投足间便能引动天地异变,斩灭了诸多为非作歹的妖鬼秽物。”
“而今日中午时分,我就依靠眼线得知了林夫子等人的马车动向,并挑选出几位相对面善的捕快在周围一带行动来吸引妖鬼注意,直至夜晚便前往旅馆追捕这位胡姑娘。”
马判官那漆黑双目微微抬起,语气更显低沉:“这一切,自然只为借助林夫子之大能,将盘踞在旅店四周的妖鬼彻底铲除。”
这环环相扣之安排,可谓将各项情报都了然于心,早早将那头妖鬼给判了死刑。
林天禄颔首道:“马判官果然料事如神。”
“只是想了些花招而已,算不得什么。真正厉害的还是林夫子你,果真如那些传闻中所说的一样,称得上是人间仙神。”
听见其口中吹捧,林天禄稍稍收敛了几分笑意,淡然道:“不过,马判官是如何确信我当真拥有非凡修为,能够应付的了那头妖鬼?我相信马判官能将安士县周围的所有情报尽数掌握,但安士县离长岭可还有不少距离,这交口传递而来的情报,终究会出现疏漏和偏差。
若在下实力并没有那些传闻中吹捧的如此强悍,马判官又会作何决断?”
“当断则断。”
马判官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沙哑道:“那几位捕快死后,我会尽量给予其家人更多的补偿。事后也会想其他的办法将那头妖鬼再消灭。”
林天禄心头微凛。
这位判官,倒是位铁血之人。
并没有常人面对同僚牺牲时的伤感与犹豫,而是极为坚定平静地宣布失败死亡。这在其他的外人耳中听起来,兴许会有些冷血残忍,竟是生生将自己的下属推向了火坑,甚至如无心无情之人般毫无动摇。
但——
林天禄并未想着出言辩驳。
而他也心知肚明,自己没有呵斥的立场。
毕竟安士县能有如今这幅安宁状况,哪怕只是表象,几乎都靠了这位马判官统筹全局,尽心尽力地管理着上上下下。
若当真有人员伤亡,也是难以避免之事。更何况此地局势之混乱,非铁血手段所不能扭转,要是磨磨唧唧、优柔寡断,这造成的伤亡与恐慌,或许足以让整座安士县真正沦陷成妖鬼狂欢的死域,这县内上下数十万人口都要生死不明。
因小失大,才是真的令人痛惜。
马判官这时露出些许笑容:“林夫子果然不是什么迂腐之人。”
“只是权衡利弊下的判断而已,马判官近日以来的行动,值得在下尊敬。”林天禄拱手作揖道:“也无怪乎那些捕快们在提及马判官之时,都是一副敬重神色。”
“他们都是有勇有谋之辈,一腔热血只为保卫家园。倒是我得好好感谢他们。”
马判官摩挲着手心中的棋子,目光渐渐出神。
林天禄见其似是陷入回忆,不禁嘴角微扬,抬手在沙盘上挪动了两枚白子。
“嗯?”
马判官很快回过神来,定睛一瞧,顿时眉头紧锁深思:
“林夫子这动向是何意思?”
“刚才的情报,马判官稍有疏漏之处,在下自然来帮忙补全一二。”
林天禄笑吟吟地又推动着一枚黑子靠近衙门而来:“马判官可以多做一番检查。”
“......”
马判官凝起目光,思忖片刻。
很快的,他颔首赞叹道:“林夫子无愧‘夫子’之名,我这近乎学了半生的统筹之法,没想到林夫子仅靠几眼的功夫就已经了然于心,当真天资非凡。”
“献丑了。”
林天禄轻笑一声,又从桌角捡起一枚棋子:“不过相比起马判官,其实在下还欠缺不少,比如...”
言语间,这手中棋子很快落入到衙门之中:“妖鬼之躯。”
马判官眉头微挑,不再言语。
但在旁原本沉默的胡思琪却从茫然渐渐转成震惊。
妖鬼之躯?!
如今这衙门除了她身上又何来阴气?何来的妖鬼?
可细细想来,可能唯有一个解释——
她目光震惊地看向了马判官:“难道是判官大人?!”
马判官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目光平静:
“你是如何看出我并非活人?”
“在下略懂一些识人之法,自然能瞧出判官身上的异常。”
林天禄笑着拱了拱手:“虽然在有意隐藏气息,伪装成活人模样,但极为浅薄的生气依旧足以证明大人早已断绝了生机。”
判官闻言颇感讶然,不禁摇头长叹:“我已在竭尽全力来伪装活人气息,将阴气尽量掩藏,没想到终究还是躲不开林夫子的锐眼洞察。”
“为、为什么判官大人会是妖鬼?”
胡思琪脸上已满是错愕之色。
她未曾料到,这段时日以来一直将她们这些妖鬼和幽鬼术者给碾的团团转的‘罪魁祸首’,竟然同样也是妖鬼?!
“原因,或许十分简单。”
林天禄意味深长道:“判官大人应该就是那位前不久遭受迫害而死的...华判官。”
判官将棋子随手放置沙盘角落:“如何猜中的?”
“太过巧合了而已。毕竟华判官刚刚遇刺身亡,就有一位马判官隔夜就现身来接替职位,甚至还能将这安士县的不少工作都统合的井井有条,我可不觉得是一位新官就能办到。”
林天禄轻笑道:“更何况,判官大人你如今已是妖鬼之躯,自然是疑点重重,让人不由得浮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