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纳格抬头认真的注视着对面满面笑容的少年,他胸中不由涌起了一股怒气,便不假思索的对着崇祯讥讽道:“这么说来,我接受了陛下对我的审判,让陛下用法律处死我,我反倒还要感谢陛下了?”
站在崇祯左侧的连善祥紧张的注视着对面的武纳格,和皇帝见的其他人不同,这位可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的老将,虽然他现在手无寸铁,但是天知道要是被激怒了,他会不会上来拼命。
对于连善祥来说,在这种状况下,崇祯哪怕是伤了一根头发,他也是承受不起责任的。因此看着武纳格语气不善的盯着崇祯,他顿时往前曲了曲,弓起了身体,一副蓄力待发的样子,准备阻止武纳格有可能的后续动作。
朱由检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的继续说道:“人生百年岂有不死之理,君王也罢、乞丐也罢,不管生前是多么威风凛凛,还是多么微不足道,终究还不是要埋在一堆黄土之下。
所以朕觉得,死亡没什么大不了的。武固山征战沙场多年,上战场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会有回不了家的时候么?因此朕觉得,武固山你也不会是一个怕死之人。
你之所以想要见朕,也并不是想要向朕求一条活路,不过是想要向朕要个理由罢了。朕现在给了你这样一个不错的理由,难道你还不应该感谢我么?”
武纳格睁大了眼睛看着崇祯,发觉这位少年的脸上虽然堆着笑容,但是一双眼睛之中却看不到任何情绪。他心里顿时一紧,知道崇祯对他说的都是实话,对面的少年确实是想要他去死,而不是在恐吓他。
这个发现让武纳格很是心寒,他原本有些通红的眼睛开始渐渐清白了起来,心情平静下来之后,他终于能够冷静的重新进行思考了。
武纳格一口喝干了崇祯给他倒的那杯酒,这才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说道:“那么敢问陛下,如果不是为了给我这个理由,以陛下心里的真实想法,我是不是也是非死不可?”
朱由检伸手下意识的敲了敲台面,这才开口说道:“说老实话,朕对你的生或死其实并不在意。朕在乎的是,你活着,对我大明有什么坏处;你死了,对我大明又有什么益处。
朕考虑了很久,发觉你死了比活着有好处,所以便不得不请你上路了。不过你可以放心,朕会处你以绞刑,让你可以保有一个全尸,而你的尸体也不会受到侮辱。
至于你被俘的儿子,在你死后会收敛你的尸体一起返回沈阳。你如果还有什么要求,不妨趁着现在提出来,能满足的朕也一定会满足你。”
听到崇祯如此坦然的安排自己的后事,武纳格也不由为之气节,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道:“陛下何至于做到这种程度,以我现在的处境,认罪不认罪有什么重要的,陛下只要一声令下,我的头颅就可以瞬间落地了。”
朱由检伸手举起了酒壶,示意武纳格将空杯递将过来,他如同给朋友谈心一般,一边倒酒一边说道:“因为朕要处死的,是分裂大明的叛逆及屠杀大明平民及俘虏的罪人武纳格;而不是杀死一位,反抗大明暴政的后金勇士。这么说,你明白了么?”
武纳格看着酒杯中蜜蜡色的酒水,突然呵呵的笑出了声,朱由检有些奇怪的看着他,心中正思索着,武纳格是不是想要装疯卖傻。
却见武纳格似乎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真像啊。”
朱由检有些皱着眉头的看着他说道:“什么真像?”
武纳格抬头看着崇祯认认真真的说道:“陛下和天命汗真像啊。”
朱由检有些错愕,下意识的说道:“怎么可能?朕可是看过努尔哈赤的画像的,朕怎么可能像他。”
武纳格摇了摇头说道:“不,我不是说相貌,而是说陛下行事的手段。当初汗王攻下了沈阳,召集在沈阳的内地商人与会,写下了七大恨交由这些内地商人带回去,汗王劝说那些商人的语气,倒是同陛下你现在的口吻差不多。”
朱由检皱了皱眉头,他可没兴趣同努尔哈赤扯上什么关系,便转移了话题说道:“那么现在,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武纳格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以大明的版图和陛下的才能,将来也许可以规复辽东也未可知。我只求陛下一事,若是果然有这一日,还请陛下照顾外臣家人一二。”
朱由检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便一口饮下,然后说道:“朕答应你,那么你且慢慢享用,朕先起身了…”
朱由检走出水榭前,回头看了看,发觉武纳格的肩膀似乎耷拉了下来,这一刻倒是再没有什么军中大将的气度了。
收回目光的朱由检,便一言不发的踏出了水榭,在两名打着灯笼的侍卫引导下,在黑暗中渐渐远去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在遵化城北面后金军遗留的大营,靠近城门方向的木墙已经全部拆除了,营外的浅壕也被填平踏实,这里重新变成了一片空旷的荒地。
后金军在营内修建的观战高台,在明军重新修缮后,成为了祭奠遵化及本次后金入关,明军阵亡军民的祭奠场所。
当日一早,遵化军民数万人以白布条扎着头,肃立在祭台之前,等待祭祀战争中死去的将士、亲友和乡党。
在铜号角的呜咽声中,一身素袍免冠的朱由检在众人的注视下,从祭台右侧的阶梯缓缓登上了高台。
随后他在礼官的高声呼喊声中,一步步的完成了祭奠阵亡军民的各项仪式,最后便是一板一眼的读完茅元仪写作的祭文。
在这肃穆而宏大的祭奠仪式上,台下的军民们都显得极为安静,只有等到崇祯开始诵读祭文时,台下才开始隐隐出现了饮泣之声。
刚开始只有一两个痛失家人的百姓在哭泣,接着这哀伤便开始传播了开来,不仅仅是普通百姓,失去了同袍的军人也心有感触的哭泣了起来。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祭我英烈。”朱由检念完了最后一句,并没有就此结束仪式。
祭奠这些战争中牺牲的军民,是为了让这些百姓和军人记住烈士们的付出,从而坚定同外敌抗争的决心,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哀伤于家人、亲友、同袍的死亡,从而丧失了同外敌抗争的勇气。
朱由检受起祭文,扫了一眼台下的军民之后,便继续开口说道:“今日我们在这里祭奠那些为国牺牲的英烈,并不是想要在英烈面前自怜自哀,作出一副失败者的姿态。
我们在这里纪念他们,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想用生命保护的东西是什么。而我们也将会继承他们的遗志,高举他们的旗帜,将他们想要保护的东西继续保护下去,从而不让他们的鲜血白流,这才是他们在天之灵想要看到的结果。”
随着皇帝的话语在台下的人群中传开,原本悲痛不已的人们开始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台上演讲的皇帝身上。
朱由检在台上慢慢来回踱步,一边思考一边继续说道:“我们的军队也好,我们的百姓也好,当我们握着武器冲向那些侵略我们的后金军队时,我们的念头只有一个,那就是保家卫国。
用自己的生命去保卫家人,大家都不会有什么异议,因为就算是禽兽都知道要保护自己的幼崽,何况是我们作为一个人呢?
但是要用自己的生命去保卫这个国家,也许就会有很多人退缩了。因为他们不觉得用自己可贵的生命去保卫国家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这也是为什么,当后金军绕道入侵时,扼守长城关口的大明军民会轻易的向后金军投降的缘由。
那么这些投降后金的军民,和我们那些为国牺牲的英烈比较起来,他们是不是太过可耻,也太过卑劣了呢?”
台下立刻有烈士的家属高声回应了崇祯,“可耻,应当重重的处罚这些投降后金的无耻之徒…”
这名家属的呼声顿时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朱由检侧耳听了一会才双手虚按,让台下的军民重新安静了下来。
“是啊,他们的确是可耻而卑劣。但是朕一直在反思,究竟是为什么,他们会如此轻易的投降了后金军。
朕想了很久,终于有了一点收获。朕以为,他们只所以能够毫无廉耻,毫无顾忌的向后金军投降。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国家,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行动才算是真正保卫了家人。
那么大明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究竟值不值得我们用生命去维护她?我以为,这是朕的过失,这是朝廷的过失,也是所有大明百姓的过失。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去定义过,我们的祖国大明,她究竟应该是一个怎样的国家。
如果我们不能搞清楚大明是什么,我们就没有权力要求那些不认同大明的人用生命去保卫她。
作为大明的皇帝,我以为无法让百姓和军队了解他们保卫的祖国是什么,那么最大的责任就在于朕。因此朕决定赦免那些向后金投降的军民,但是不包括那些主动引导后金军残害大明百姓的投降者。
而今日,朕也将在诸位英灵和你们面前明确,大明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们需要用生命去保卫她。而我也将在此发誓,我将同你们一样去保卫她,并绝不会背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