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极不动声色的看了张瑞图一眼,才温和的说道:“你若觉得不方便说,不如就先放一放,等待日后合适了再说也不迟。”
听到黄立极话语中的婉拒之意,张瑞图反倒直白的说道:“其实我想说的,还是关于内阁今后如何行事的问题。”
“这话是怎么说的?难道你听到有什么风声对内阁不利了?”刚刚听到明军击败察哈尔部的消息,而感到松了口气的黄立极,顿时变得有些警惕了起来。
张瑞图赶紧摆了摆手否认道:“并非如此,我范兄想多了。我想要请教我范兄,现在大明的局势同一年前相比,是不是有所不同了?”
听到这个问题,黄立极颇为古怪的看着张瑞图说道:“长公问的好生蹊跷,现在大明的局势自然跟一年前大不相同了,而且还是往好了发展,你究竟担忧什么?”
张瑞图顿时小心的说道:“是啊,去年先帝骤然离世,我大明可谓内有党争,外有强敌窥视,偏偏国库中还一贫如洗,我们几位阁臣都有难以为继之感。
想不到今上登基之后,天佑我大明,先是同后金达成了和议,招降了东南海盗,现在又击败了西迁的蒙古察哈尔部。就连朝廷最为头疼的国库匮乏问题,现在也因为有三家银行购买公债,户部也能勉强周转下去了。
按道理说,现如今除了陕西救灾和西南土司叛乱两事之外,我大明的局势总算是稳定了下来。我等也算是可以松上一口气了。
不过,我这些日子来思量许久,总觉得有些隐隐不安,所以才向同我范兄说道说道。”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还请直说,不要如此吞吞吐吐的。”黄立极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看着黄立极这个样子,张瑞图不得不轻轻说了一句:“福王。”
“福王怎么了?”黄立极下意识的提高了声音质问了一声,但是很快他便发觉不对,随即紧张的压低了声音问道:“福王那里出了什么问题了?可是有人想要勾结福王生事?”
张瑞图这才有些无奈的说道:“现在外头一些官员中流传,说把福王违例留在京城,是有人想要效法英宗皇帝,复制夺门之变…”
“荒唐,这种无稽之谈你也说的出口。这是有人在京城制造流言,意图从中牟利,我等应当尽快禀报陛下,大索全城,揪出此人论罪,平息谣言才是。”黄立极猛的站了起来,有些愤怒的说道。
张瑞图赶紧拦在了他身前说道:“我范兄不可,此事禀报了陛下也未必是好事。”
黄立极有些奇怪的看着他说道:“这又是为何?”
张瑞图看着他说道:“这谣言之中,勾结福王谋乱的,正有你我二人。若是让陛下命人追查下去,编造谣言的人未必能抓到,但是这个谣言牵涉中的人员,肯定会传入到陛下耳中。
昔日神宗皇帝本就属意福王继承大统,虽说我们并无这个意思,但是谁能保证福王已经对大位死心了。
若是追查谣言,证实了福王的确有不安分的地方,那么我们身上的嫌疑,可就难以洗干净了。”
黄立极有着焦虑的在座位前来回走动着,紧皱着眉头思考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看着他难以决定,张瑞图不由继续说道:“其实这件事,我倒是有些预感,必定是那些东林党人搞的鬼。”
黄立极停下了脚步,侧着头看着他问道:“怎么说?”
张瑞图很有把握的说道:“当初陛下把皇位传给了泰昌帝,东林党人闹的纷纷扬扬,都说这是他们秉持正道,维护了大明的道统,此事天下人皆知。
东林党人向来自诩为正人君子,到了今天又如何再肯扶持福王,打自己的嘴巴子呢?再说了,福王为了当年之事,一直心中耿耿于怀,不肯同东林党人有所往来。双方之间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勾结了。
如此一来,京城中闹起这个谣言时,东林党人自然是不证而自清了。除了东林党人之外,朝中官员个个都有嫌疑。要是陛下一时之间被谣言迷惑了,我们这些人岂不是受了无妄之灾?”
看着张瑞图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出来,黄立极突然对他说道:“长公心中似乎已经有些想法了,不如说出来,让我也参详参详?”
张瑞图略略端详了黄立极一眼,才小心的说道:“余以为,此事还是从根源上解决比较好。只要福王离开了京城,这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另外,这个谣言之所以能够传播开来,还在于宗社无后,若是宫中某位娘娘传出了喜讯,也就绝了福王和诸藩不该有的心思了。
余以为,先帝同陛下虽然兄弟情深,但按照礼制,只需服齐衰一年则可。
现在一年孝期已过,我等应当上书陛下广纳嫔妃,以固国本才是。不可使正德故事在今日重演,避免让天下动荡不安才是。”
黄立极听了半天,总算是听明白了,张瑞图今天并不是单单来谈让福王出京的事的。他还想要做的,便是让登基后做事跳脱的崇祯,守在紫禁城内乖乖布种生孩子,不要成为第二个荒诞不忌的正德皇帝。
他心里顿时有些不以为然了起来,正德皇帝岂能跟现在的崇祯相比。
正德皇帝虽然看似荒唐,视礼法为无物。但是最终还是被礼法束缚的死死的,他生前的胡闹行为并没有改变大明的任何规则。
可现在这位陛下,从登基开始就从没把礼法放在心上过。虽然在某些时刻,他一板一眼的遵照礼法规定的章程行事,从来没有表示过不耐烦。
而在众人所看不到的地方,他便毫不迟疑的重新制定了章程,以取代繁琐的礼法。宫内敢于在这位陛下面前坚持祖制,但又说不出理由的,统统被赶出了京城。
在黄立极看来,崇祯岂止是不重视礼法,他简直就是从心底在藐视这些祖制、礼法。
黄立极很清楚,如果他向崇祯提出这个意见,才会真的被皇帝所猜忌。
他现在掌握的权力已经足够大了,他的年纪也离致仕不远了,实在是没必要把崇祯限制在宫城内,让崇祯怀疑他有篡权的想法。
以往朝廷的大小事务完全取决于皇帝一人,不管是内廷还是内阁,都是辅助皇帝做事的助手。
因此如果皇帝不在其位,大明的朝廷就无法正常运转。所以大明的文官集团从上到下,都反对皇帝出宫乱跑。
但是现在官制改革之后,除了一些跨部门的大事,其他事情都已经变成了内阁决断,而皇帝监管的模式了。
如果他再要求崇祯端坐在宫内,相当于就是隔绝中外,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不说皇帝会不会反击,那些本就看他不顺眼的清流和东林党人,肯定是要借这个由头攻击他的。
对于已经位极人臣的黄立极来说,实在是没必要把自己的身后名和家族拿来当做赌注,就为了维护一个朝廷的传统。
如果他真要维护朝廷的传统,从一开始就不会听从崇祯的提议,推动内阁改制。
短短片刻,黄立极就理出了一个头绪,他正了正颜色对着张瑞图说道:“长公果然是老成谋国之言,余深以为然。禁中若是能够早日传出喜讯,则天下人心便能早早安定下来。
不过长公所言也有不妥,这京城流言蜚语能够传入你我耳中,难道就不会传入到陛下耳中了?
就算这谣言牵涉到你我身上,自然也有陛下圣断,焉能装聋作哑,故作不知。若是由别人把这事传入陛下耳中,你我岂不是更难以自白?”
张瑞图目光闪烁了一阵,才微微颔首说道:“我范兄说的不错,倒是余想岔了,那么不如你我联名向陛下上奏此事,请求陛下下令追查此事?”
“不妥,要是大张旗鼓,岂不是把这谣言公之于众了。到时就算是陛下不信,但是人云亦云之下,福王未免不会行差踏错,那么被谣言所牵涉到的人,又当如何自处?
再说了,福王毕竟是陛下之长辈。哪怕福王真的有些不法之事,陛下按律处置了福王,传出去也有损陛下之声誉。
此事还是由我亲自向陛下面呈,不要落于文字了。若是能够悄悄的处理了这件事,自然是极好的。”黄立极缓缓说道。
张瑞图对着他拱手行礼后说道:“既然如此,此事便由我范兄处置,余且静候便是了。”
片刻之后,张瑞图便离开了黄立极的值房。而黄立极负手在房内转了几个圈圈,想清楚了一些事,才离开了房间,向着文华殿后走去。
刚刚处理完案头上的一叠文件,正在小口喝着一盏热茶,品尝着新出炉的糕点,正在放松的朱由检,便听到了黄立极求见的请求。
“请黄先生进来,另外再弄一壶热茶和糕点来。朕同黄先生一起喝个下午茶。”朱由检心情不错的放下了手中的糕点,对着吕琦吩咐道。
当黄立极走进上书房后,正看到崇祯站在书桌后等待自己,他赶紧向皇帝屈膝行礼。
“不必多礼,黄先生过来坐,这是宫内御膳房刚刚蒸出来的枣泥软糕,你且尝尝…”朱由检热情的招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