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展云翔果然如往常一般,到钱氏的院子歇息。
钱氏屏退了房中婢女,亲手服侍展云翔洗漱更衣,一面状似无意地问起了今日安国公夫人寿宴上的事。
今日宴上,展云翔与安国公江启就这儿女婚事打了机锋,大家都还比较满意,寻思着再过些日子,就使人说媒下聘,将婚事定下来。他心里头正惬意,得钱氏问起,也不疑有他,将事情一五一十道了出来。
钱氏听着,面上仍然笑得柔媚可人,尽心服侍着展云翔,心里头却暗暗咒骂不已,把老夫人汪氏、张氏、展臻连同故去的展宁都怨毒了个够。而待她与展云翔一番*,相拥温存之际,钱氏在展云翔耳边下起舌头来。
“大公子这桩婚事若是成了,老夫人一定很开心。”
展云翔眼皮有些沉,顺口应道:“那是自然。娘对老大看重,加诸她与安国公府上也有些亲戚关系,能讨得他家女儿做长孙媳妇,自然是开心的。”
老夫人汪氏的外甥女儿,嫁给了安国公江启的表弟。这亲戚关系虽隔得稍远了一点,可还是沾亲带故的,两家平日里也在相互走动。汪氏对江家的教养的确比较满意,也对这桩婚事很是期待。
钱氏接着又道:“大公子这桩婚事倒是结得好了,你也不能忘了颉儿,得替他也寻一桩满意的。”
展云翔眼皮开始打架,脑子也有点迷糊,可爱妾在耳边说着爱子的终身大事,他还得强打起精神对付,“你放心,你和颉儿、欣儿都是我的心头肉,我一定会为你们谋划好的。”
“你就知道哄我。”钱氏含嗔带笑推了展云翔一把,笑过后倒轻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宠我护我,我是知道的。可惜我是个妾,颉儿这庶出的身份,要想求一面与大公子一样体面的婚事,我知道那是难为你。我不舍得你为难……这公侯家嫡出的小姐不敢求,庶出的也没什么,我只要你给颉儿求的姑娘良善懂事就行。”
两人才温存过,钱氏一张桃花面含春,正是动人。她这一番话又说得楚楚可怜,令展云翔大为心疼,睡意都消散了许多。他正待宽慰钱氏两句,却听她又道:“我之前听人提起,安国公家除了这位嫡出的二小姐,还有位庶出的三姑娘,和颉儿年龄相仿。据说也是温婉贤淑,聪慧孝顺。侯爷如果有心,便替颉儿求了这位小姐吧。这亲姐妹嫁给亲兄弟,能够彼此帮扶不说,彼此间血脉亲缘牵绊,还能更和睦,不失为一桩美事。”
“呃……”
钱氏突然提了这茬,刚刚还在怜香惜玉的展云翔思绪一时还没转过来。但等转过来之后,他心里盘算一阵,觉得钱氏这提议还不错。以安国公的门第,就算是庶出的女儿,也是不错的。而且这亲姐妹配亲兄弟,彼此之前的情分也真比一般人亲近些。只是展臻娶了嫡出的,展颉却只能配个庶出的,心里会不会有落差?
于是,他问:“颉儿会不会觉得委屈?”
展云翔也是疼钱氏和展颉、展欣疼昏了头。展颉自己就是庶出的,娶个国公家庶出的女儿,他还担心展颉委屈。这要让安国公江启知道了,别说亲生的女儿,只怕侄女都不给一个!
钱氏忙道:“是他自己没有更好的福分,怎么觉得会委屈?只是我终究只是听说过这位三小姐,不知道与传言中相不相当。若有机会,倒想有机会与颉儿都看上一看。”
展云翔听了便道:“这有何难!现已是三月初,你难道忘了每年春昌盛长公主的规矩?到时候我央了母亲,让她出面托人说个嘴,想办法让安国公家两位小姐都往长公主别庄上走一趟,不就能见上了?”
展云翔口中这位昌盛长公主,是当今圣上与皇后的长女,为人贤惠大度,知进退懂礼仪,很得今上与皇后的欢心。这位公主旁的爱好没有,就爱花,还在京郊寻了一座别庄,庄中遍植各类花卉,题名琼花苑。
每年三月十五,她都会邀上些贵族家眷,往她别庄上赏花。安国公府是这庄上常客,而靖宁侯府呢,因为张氏与昌盛长公主少年时有些交情,也在这被邀请的名单之上。
钱氏心中如了愿,面上却是一派喜不自禁,将头搁在展云翔肩上,柔声道:“还是侯爷办法多。”
之后又是一番体贴话语,说得展云翔越发心喜,也顾不得去想,这钱氏之前还不愿儿子落了展臻半分,怎么一眨眼,居然主动让步了?
钱氏与展颉这方暗自算计,展宁那边却似毫无所觉。
每日照常往老夫人房里请安,往张氏处帮忙打理家中事务,在自己院中读书,偶尔出一趟门。
要说特别的,就是他专门给秦川请了个武术师傅,说是秦川那种鲁莽不讨喜的性子,有点功夫底子,虽然可能闯更大的祸,但终归会少吃点亏。
秦川对他的点评很是不服,跟着师傅学起武艺来倒很尽心。
加诸他看展宁把他姐放在老夫人房里,还对外宣称是远方亲戚,似乎也没有把秦思当个丫鬟占便宜的心思,对自己也不错,心里头对展宁的芥蒂就越发少了。虽然面上仍有些许不服,私底下却是认可了对方的。
而且他进侯府这几日,对府中情形也大致摸清楚了,还听人碎嘴说起了当日展宁被陷害招妓的事。少年人心性单纯,不免为展宁和张氏抱不平。学武之时心里还暗暗存了个想法,有他跟在展宁身边,定然不会让那样的事再发生!
这日,展宁在书房里写了一阵文章,又将这科的主考官方阁老的著作翻来看了一遍,看得有些乏了,瞧外面天气还不错,想起每月这时候常去的书斋都会来些新书,便起身出外去了。
今日恰巧秦川不练武,她出门也就没让瑛儿跟着,而是让秦川陪她一道去。
她日后有一步棋要压在秦川身上的,趁今日少年对她的态度转变,彼此也该增进些“情谊”才是。
展宁常去的这间书斋,叫做博古斋。
书斋主人是个不曾入仕的世家子,家世渊博,学识出众,又有些真名士自风流的疏狂,所以这书斋里的书比别处都有趣些。
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这些常见的不用说,一些被认为上不得台面的灵异志怪小说也有,而它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它时常会出一些当世大家最新的文章,散乱丢在书架上,既不奇货可居,也不漫天要价,只讲求一个有缘。谁见着就是谁的!
要知道,这些当世大家的笔墨,一般少有在市面流传,除了人家的弟子或家人,等闲之人甚至连看一眼的福气都没有。
展宁今天就是来撞运气的。
秦川对书一点不感冒,看了两眼甚至嫌里面光线不好,有霉味,一脸嫌弃地捂着鼻子到门外蹲着了。
展宁看着好气又好笑,也不管他,自己一个书架一个书架挨着看过去,嗅着屋里笔墨的独特香味,觉得心里都沉静了不少。但沉静过后,却有些心酸。
以前这个地方,她常跟着兄长展臻一块来。
女子不合经常在外行走,扮作男儿装扮,学做男儿举止,也是那时候就开始的。
还亏得这些,也亏得她与展臻差不多的身高,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相貌,纵然身形略单薄了些,但靠着丧妹伤痛消瘦的借口,以及在衣物内做手脚,终究让她把并不亲密的展云翔、钱氏以及祖母等身边人哄了下来。
一想起去年夏末那场意外,展宁心绪便有些不稳,握着书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那场意外,她凭直觉与钱氏脱不开干系,但钱氏和她的娘家,理应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才对。当时她与展臻身边也带了不少护卫,可对方十来人,下手就有摧古拉朽之势,身边随从与护卫一个不剩,展臻为着她掉落悬崖尸骨无存,她被塞到崖壁窄洞里躲过一劫。但等她千幸万苦回到侯府,才知靖宁侯报了官彻查此事,却半点苗头都查不出来。
展宁想得入神,突然觉得手上一阵拉力传来。
她猛地回神,原来是有人在书架另一侧拉她手中这本书。
这种举动实在无礼,展宁不觉皱了眉。她手中这卷书并非她所好,只是随手抽到,因此有人抢,她也就顺手放了。
可待对方将书自书架上取开,少了遮挡,她与对方那一双眼相对时,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那是何其熟悉的一双眼。
又是何其令她厌恶的一双眼。
睿王严豫,并不喜欢书斋这种地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有意还是无意?上一次陶然居前相见,他不是对她没什么兴趣吗?
展宁冷冷看着对方,尽量不让自己的防备姿态太明显。
但她也知道,对上这个人,自己表现得出来的态度绝对算不上友善。
偏偏严豫不太在意,这个从来爱给别人看脸色,却看不得别人脸色的嚣张皇子,面对她的冷脸仍旧笑吟吟的,还将刚刚从她手里抢过去的书册往她眼前一递。
“展公子竟然也看这样的书?这种怪力乱神的离奇事,你也相信吗?”
展宁视线往书皮上一扫,整个人不禁一怔。她随手抽到的那一本,竟然是最近市面上流传很广的一本话本小说,讲的是女子死而复生,重生到多年后的孙女身上的故事。
“或许这世间,当真就有这样的事?”
她不答话,严豫笑着又问了一句。只是这一次,他面上的笑显得淡了一些,身上那种刀锋一般的冷锐感便冒了出来,似乎冬日塞外寒风,刮得人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