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之后,长安少雨多晴,偶尔风起,空中隐隐有白絮飘荡。
“咳咳……”男人拢拳抵唇,轻咳几声,起身要把所有门窗全部关起来。
明媚捏着棋子,轻轻敲在棋盘上,就这么盯着他看。
距离最远的窗户还差几步,拴住他脚踝的铁链已延伸到极限。
他被拴在原地,盯着窗户看了几眼,然后转过头,意有所指的将目光投向明媚。
帮我把窗户关上。
两人僵持对视片刻,明媚别开脸,轻叹一声。
手里的棋子抛回棋盒,明媚喊来阿禄。
“把窗户关上。”
阿禄眼珠滴溜溜的转,轻声应下,跑去把门窗关好。
景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明媚稳坐不动,完全没有要自己起身的意思,倒也没有勉强。
转身回到棋盘前坐下,他拿起棋子:“继续。”
明媚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继续同他下棋。
一盘棋结束,明媚毫无悬念的连胜。
景珖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些陌生的激赏。
从前她疯疯癫癫,只知痴缠哼唧,一朝清醒,竟也满腹才艺。
他曾听旁人夸赞她画功了得,但其实,她棋艺更胜。
下棋一事,上手难,一局长,是智慧博弈,最忌心浮气躁。
而她性子尖锐,直来直往,最是激不得,怎么都不像是能安稳坐在棋盘布阵对弈的人。
期间,景珖刻意让棋路充满攻击性,是有意挑衅,可是对面的少女活像是变了个人,安安静静,沉稳从容。
她坐住了,还连赢他几日。
这一瞬间,景珖竟有种重新认识她的感觉。
不得不说,这感觉还不错,甚至激出几分,要多了解她一些的机会。
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争取到这个机会。
景珖轻压目光,掩去几分落寞与苦涩,抬手择棋:“再来一盘。”
明媚看了他一眼,难得没有拒绝。
景珖唇角微扬,苦涩过后,又酝酿出几分甘甜。
……
那日,她将话说死后,他选了前者——坐下来好好谈。
景珖被夺了差事后,变得清闲。
他如今还不知秦晁到底对他是何种态度,只能先观望一阵。
再者,景珖掌家至今,难免招惹一些仇敌。秦晁掌控景家后,他尚且能借秦晁需要景家的财力来稳住局面,结果秦晁来这么一手,叫他孤立无援,自然也不能返回陵州羊入虎口。
所以,明媚为了软禁他选的这处地方,成为了他暂时栖息的不二之选。
当日景珖救下明媚,曾好吃好喝伺候了大半年。
于是,经过和气谈判后,景珖直气壮要明媚连这个也还回来——就像他当初救下她照顾她一样,他留在这里期间,明媚要好生照顾他,不得拒绝他合的要求,为期半年。
所谓合,便是她“能承受的范围”,譬如一局棋,一顿饭。
半年之后,无论景珖的境遇如何,明媚都算报完了这段恩,他再不会捏着过去那些事威胁她。
届时,他们对彼的心思如何,可以再谈,景珖也不会再逼迫她。
自从相遇以来,明媚一直将景珖视作移动的威胁,偏偏景珖也将她的心思摸得恨透,知道怎么拿捏她。
是以,这次谈判在明媚看来,无疑是景珖最大程度的让步。
她不是丝毫不知景珖退让求全背后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但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最温和的方式。
半年而已,她耗得起。
不过,面对景珖,明媚很难不小人之心,遂逼着他写了字据按了手印。
景珖听到这个要求时,眉毛挑的高高的,颇有趣味的量他许久。
他们相处的后半年,他几乎时时刻刻把她带在身边。
景珖是个生意人,生意场上人心诡谲,无凭无据的事,多得是随意算计反口的时候,譬如算计秦晁。
但白纸黑字红手印的事,就会格外谨慎认真,譬如他过手的生意和账目。
换言之,若非正经往来不可儿戏的生意,他不会轻易与人立字据按手印。
她深知事,才会这般执着。
……
下完棋,明媚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我回府了。”
景珖收棋子的手一顿,望向她:“明日再来。”
明媚轻嗤:“下了几日你就输了几日,认输就这么难吗?”
她捶捶肩,抱怨道:“我不下,累死了。”
景珖看着她,心,其实她与从前也并非完全不同。
喜怒的情绪都露在脸上。
让人不用猜就知道该怎么处。
景珖说:“也没说一定要下棋。既然累了,那明日起就出去走走。”
他转头量外面的天色:“我瞧着这几日天气都极好。”
明媚自然不赞成:“不成。”
他们岂可一起招摇过市。
景珖看她一眼,作出退让的样子:“我可以乔装成护卫或小厮。”
这话令明媚愣了愣。
景珖不屑他那位母亲是一回事,但他自小到大都是按照世家贵族的习性来养又是另一回事。
从前他出行,香车宝马,前呼后拥,何等矜贵。
而今,他竟愿意主动扮成小厮护卫。
明媚默了默,转向他,说:“我既答应你可以在这里修生养息,便不会亏待你,可你也没必要事事都叫上我。你我不便一同出行,你倒不如带着自己的人出去转转,也好过什么乔装扮。”
景珖缓缓抬眼,平静的看着她:“从前我诸事缠身,郡主一言不合便缠着我不放时,我说什么了?”
明媚的小暴脾气顷刻涨起来:“你……”
“要还……”景珖从容断,一双沉冷的眸子盯着她:“……就带着诚意,用心的还,缺斤少两的行径,郡主怕是也不屑去做。”
顿了顿,他再加剂量:“难不成,出去走一走晒晒太阳,也成了郡主不可忍受的耻辱?又不是让郡主乔装成小厮随从。”
明媚无话可说。行,你喜欢糟践自己,随你高兴。
……
“郡主,小郡主回府了。”阿福带着消息回来,向明黛禀报。
明黛眉头轻蹙:“又是出去一整日?”
“是。小郡主在靠近城南包了一处竹苑,每日都去。”
“她一个人?”
阿福摇头:“听闻不曾与谁邀约。”
阿福这样说,明黛倒不怀疑。
明媚小时候爱粘着她,长大了也不过贺采薇一个知交好友。
今贺采薇成婚,不便再像做姑娘时那样与她频频往来耍玩,明黛一时还真不到她有谁可邀。
阿福试探道:“那……是否要邀小郡主过府?”
明黛直接摇头:“我自有安排。”
秦晁发现明黛连这几日都不曾问过他外面那些事,心里不由多了一层。
若是别家的夫人,安分持家不问外间事,那是正常,可他的夫人,就是喜欢闷声干大事,往往越是安静乖巧,作出无事模样,背后越是搞事情。
秦晁:“之前你还问景珖和明媚的事,怎么现在又不问了。”
明黛正核对翻修府邸的账册,头也不抬道:“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她回答的太干脆,反倒让秦晁的神情不大自在。
他摸摸鼻子,挤到她身边坐下,“我——的确不大清楚,但是你还是可以问,若你实在好奇知道,我也可以叫人去查查。”
明黛划去一个对等的出项与库银数:“不必,不是很好奇。”
秦晁:……
算完这一部分,明黛才意识到身边安静许久。
她放下笔侧首,只见秦晁单手托腮,就这么盯着她算账。
明黛笑笑:“看什么?”
秦晁:“赏心悦目。”
明黛把册子放进木盒里:“但愿四五十载后,你还能直气壮说出这四个字。”
世上哪有不曾老去的红艳,眼下动人罢了。
秦晁眼神轻动,忽然起自己很久以前的一番臆。
他捉住明黛的手,在手里轻轻捏了一下,是喊她的意思。
明黛果然看过来。
秦晁笑意加深,凑到她耳边:“其实我还挺期待。”
明黛笑,推开他的头:“赶紧洗漱歇了。”
秦晁像个不倒翁一样,顺着她的力道一歪,又优哉游哉正回来。
他,本来就是啊。
她老了更好,省得那么多人觊觎。
着着,笑里又多了几分不屑。
他可不是那种为贪图美貌失去智的蠢货。
……
景珖当真扮成了小厮的样子。
这日天气晴好,明媚不情不愿去到竹苑时,看到的就是一个挺拔英俊的小厮。
明明穿着灰蓝棉袍,却站出了君临天下的气度。
景珖负手而立,仿佛不知自己穿的有多廉价寒酸,微扬下巴:“如何?”
还如何?
明媚就差把嘲讽两个字刻在脸上。
她双手交握,端在身前,慢慢踱步绕着景珖走。
景珖自信满满的任她欣赏。
忽然,明媚扬起手,照着景珖的背狠狠一拍!
男人本就肩宽背阔,胸膛厚实,这一拍,隔着几步远的奴人们都听到了震响。
景珖闷哼一声,紧接着几声咳嗽。
一抬眼,她弯唇偏头,天地间的春光都比不过她这一抹狡黠的浅笑。
明媚认真的嘲讽:“乔装呢,就带着诚意,用心的装,缺斤少两的乔装,景公子怕是也不屑去做。”
少女纤长的手指指着男人挺直的背脊,硬生生划出一个弧度来:“这个脊梁骨,怕是得弯一弯,就……怎么卑微怎么来。”
景珖沉默不言。
明媚眼眸一亮:“不愿意?好说,你自己去吧。”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她才刚动,广袖便被扯住,他都没怎么发力,她便被转了回来。
景珖一辈子都没有现在这样有耐心过。
他已摸出门道,在她可以容忍的范围内,有商有量,才有所获。
男人长这么大,连面对族中亲长都甚少弯下去的背脊,在少女面前缓缓弯下。
是个卑微谦恭的姿态。
“郡主觉得,这样可以吗?”
他真的做了,面前的少女却并未流露出得意兴奋的样子。
她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别开目光:“差不多。”
景珖眼中划过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啊,真的只是喊得凶。
临出门时,明媚忽然停步看向他:“你不骗我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景珖竟然听懂了。
眼下她最在意的,无非是他们这个听起来荒诞的报恩约定。
景珖轻轻“嗯”了一声:“不是都画押按手印儿了,怎么骗你?”
明媚抬眼看着漫天飞絮,轻声道:“那就好。”
奴人捧了一副遮面给景珖。
景珖一愣,看向明媚。
明媚看也不看他,淡淡道:“别多,每年都有往来长安不习惯气候的人,习惯用这个应付春日白絮,习惯的人无所谓,不习惯的人,什么病都能催出来。”
少女瞥他一眼,尽显嫌弃:“你我的约定里,可没有帮你收尸这条。”
说完,她迈步走出去了。
从小到大生长在的人,早习惯这样的气候。
他行商走动多年,当然知道各地气候,只是知道是一回事,不习惯又是一回事。
景珖捏着做工精致的遮面,起了他们下棋时,他要将门窗都关起来的事。
他没提是因为白絮,但她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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