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程立站在夕阳下。环首四顾,八方无人。天地之间,便彷佛只剩下他独自一个。
此情此景,既孤独寂寥,又荒凉萧瑟。以至于连西斜的夕阳,也似被这荒凉寂寥之意所感染,迅速变了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颜色,更失去所有活力,终于颓然沉下。
天地之间,由苍白转变为漆黑。但无论是哪一种,俨然全属于最接近死亡的色彩!
死亡,岂非就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
程立迈开脚步,开始往前走,走得很慢,可是并没有停。纵然前面等待着自己的,就是死亡本身,程立也绝不会停。
沉沉夜色之中,远远远望过去,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出现了一点淡淡的市镇轮廓。
仙女镇!曾经以木材和米业而繁华,镇上遍布青楼酒家,夜夜笙歌的不眠之地,充满活力的不夜之城。
但现在,这座不夜之城已经死亡。被倭寇占领以后,镇上本来的居民要么被杀,要么逃跑。镇外的商人,也人再敢过去做生意,而且也没有生意可做了。再加上,现在连倭寇都已经全部被杀光。仙女镇名副其实,彻底化作一座荒无人烟的鬼城。
程立这次孤身前来,就是要仔细看个清楚。在这座鬼城之中,究竟有没有鬼?
仙女镇的格局,是典型的十字结构。以一南一北两条大街,形成纵横交错的“十”字。镇上所有商铺、茶室、客店、酒家、青楼……全都分布于这两条大街之上。普通居民所居住的房屋,则处于十字大街的外围。
天下间有无数座这样子结构的小镇。不过能够比仙女镇更繁华的,却也不多。顶峰时期,仙女镇的南北十字大街上,可谓人头涌涌,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热闹得几乎天天都像过年
但今夜,当程立踏入仙女镇的街头时,触目所及,却只有一派冷清。别说人了,甚至连鬼影子都没有。
街道两旁的门窗,有的关着,却都已残破败坏。屋里屋外,处处积着厚厚昏灰尘,屋角檐下,已结起蛛网。一条黑狗被脚步声惊起,却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机敏和灵活,喘息着,蹒跚爬过长街,看来几乎已不像是一条狗。
饥饿,岂非本就可改变一切?难道说,它已经是这小镇上唯一还活着的生命?
程立的心冰冷,甚至比他手里握着的刀柄更冷!他就站在这条街道上,一切都是自已亲眼所见的,但程立还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因为,这里本不该只有这么一条饥饿的野狗。即使没有了镇上居民和商人,即使没有了倭寇,但最低限度,这里应该还有不下二百名厢军士兵,更应该有魔圣殿十大煞神当中的五方守护才对。
从地图上看,仙女镇地处要冲,属于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大战过后,此地必须收复。因为倭寇去后,当地情况未明。故此“于龙齐虎”的于大友,派遣一支百人小队,先过来查看。
没想到这支小队一去之后,便再也渺无音讯。于大友于是又派出第二支百人小队前往接应。
这支小队虽然在人员和装备上,都已经精挑细选,战斗力大大提升。再加上又有魔圣殿的五方守护助阵。按道理说,即使镇上有什么古怪,接应小队哪怕打不过,至少也逃得了才对。
可是第二支小队的结果,仍和第一支小队相似。一旦进入仙女镇,便如泥牛入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程立感觉问题严重,于是严禁任何人再接近仙女镇。然后自己孤身一人,前来察看究竟。
程立一边沉吟着,一边在这条荒凉大街上,慢慢踱步而行。行走之间,有夜风吹过。街旁一块木板招牌。被风吹得“嘎吱~嘎吱~”不断响动。上面可隐约分辨出八个字:“张家老店,陈年老酒”。
张家老店,算是仙女镇上颇有名气的一家酒店。就在不久之前,它还日日高朋满座。招牌上的金字,也每天都被抹得精光发亮,一尘不染。
可是现在了?招牌上的金字早已消退,只剩下淡淡的趣÷阁画痕迹。招牌本身,也已残破乾裂,就像是老人的牙齿。
张家老店本身的情况,绝对还比这块招牌还更糟得多。
程立静静地站着,看着招牌在风中摇荡。等风停下来的时候,他就慢慢地走过去,推门走进了这家酒店,就像是走入了一座,早已被盗墓贼挖空了的坟墓。
酒店里面,柜台后并没有掌柜。本来干净的桌子上,此刻堆满了灰尘。地板处,到处都是破碎的酒坛子。扑鼻的酒香,早被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代替。
堂前的笑闹喧哗,猜拳赌酒声;堂后的刀勺铲动,油锅爆响声;现在都听不到。只有风吹破窗的噗噗响动。像是地狱中的蝙蝠在振动双翅。
程立慢慢走过来,走到酒店的角落,正面对着大门,慢慢坐下。就似一名普通酒客,正在等待店小二过来招待自己。
并没有店小二。可是死一般的黑暗静寂中,却忽然随风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弦乐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乐声听来,就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仙乐。
程立听见这乐声时,眼眸内忽然呈现出某种极奇异的表情。但无论如何,那表情绝不会是欢愉。
乐声渐近,忽然间,八条大汉快步而入。他们每个人都精赤上身,显露出棱角分明的肌肉。下身穿了一条宽松肥大的“袴裤”,用条火红色的腰带束定。头顶中前部的头发,被刮得干干净净。后半的头发则结成发髻。正是扶桑武士所惯常使用的发型,名为月代头。
这八名扶桑武士,身上都未佩带武器。反而双手捧着个竹篓。篓里装有包括抹布和扫帚等在内的许多东西。本来,这些东西都普通平常,生活中随处可见。但在眼下这种情况看来,却又显得稀奇古怪。十分突兀。
抹布和扫帚,当然就是搞卫生用的。所以八名扶桑武士踏入酒店里之后,甚至连看都没去看程立一眼,立刻便开始进行清洁整理。
他们的动作很迅速,也很有效率。这凌乱破旧的酒店,只在片刻以后,除去程立坐着的角落外,每处地方都被打扫得纤尘不染。墙上贴了壁纸,门上挂起珠帘,桌上铺着桌布,鲜红地毡则覆盖了地面。让整所酒店都变得焕然一新,甚至很有几分富丽堂皇。
收拾完毕之后,这八名武士便退出大门外,分两排站定,垂手恭立。紧接着,却又有四位同样身穿彩衣的扶桑少女,手提竹篮走进来,在桌上摆满了鲜花和酒肴,再将金杯斟满。
随即,便是一行扶桑乐伎,弹奏着扶桑的传统乐器三味线,曼步而来。乐声未歇,歌声已起,却是用扶桑语咏叹着扶桑的“俳句”。
“旭日腾朱凰,火羽惊鸿舞翩跹,涅槃断烦恼。”
吟唱之声仍在耳畔,一道火红身影已走进来。他身穿赤衣,满首火发以金冠在头顶束起,却仍有极长的一段,自然披散于肩。相貌俊美儒雅,神态则是威严中又带了几分骄傲自信。身上并无兵器,只在手里拿了一把扇子。
这红衣人漫步走过来,安然坐下。坐在鲜花旁,美女间,金杯前。琥珀色的酒,鲜艳的花。花香醉人,酒更醉人。
所以他醉了。醉倒在美人怀里,夜光杯前。四位扶桑少女都带着嫣红的脸,发出了如黄莺一般的笑声。
香花美酒,佳人如玉。毫无疑问,这是如同梦幻般的欢乐时光。然而,在这座已经荒废死寂的镇子上,居然出现了这样一幕场景,却实在处处都透着诡异。
享受美酒佳人的红衣人,从头到尾也没有看过程立半眼。就仿佛根本不知道,这地方还有程立这样一个人存在。
程立也同样对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仿佛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将自己和这些奇怪的人,相互加以隔绝。
酒过数巡,酒意更浓,欢乐也更浓。人世间的所有悲伤、烦恼、还有痛苦,都已全在欢乐中消失了。四位扶桑少女站起来,哼唱着不知名的扶桑歌谣,环绕着红衣人,旋身起舞。红衣人醉眼朦胧,欣赏着这赏心悦目的舞蹈,不住大声叫好。
扶桑乐伎们也弹奏起了欢快的曲调。扶桑少女们随着这曲调越舞越快,越转越急。突然间,一位少女足下似乎踩错了步子,发出“唉哟~”轻声惊叫,身形不稳,就向旁边的程立身上倒下来。
“锵~”
龙吟清啸,似有还无。清冷刀光应声一闪,但瞬间便已消失,仿佛从来未曾出现过一样。但那名扶桑少女,却已经被这一刀拦腰斩成两半,上半截身体扑倒在地。下半截则“扑通~”颓然跪下。
尖声惊叫响起。所有少女都面无人色,飞快跑回到那红衣人身边,在他背后瑟瑟发抖。其中……竟然也包括了那名已经被腰斩的少女!
纵被腰斩,伤口处却并没有多少鲜血流淌。上下分开成两个半截的少女,拼命要把自己的身体重新接回去。可是手忙脚乱之间,又哪里能够成功?但是她这忙乱却又徒劳的滑稽模样,非但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好笑,反倒只让人……
毛骨悚然!
红衣人轻轻一叹,忽然挺直了腰杆坐起,挥手,道“走。”
这个宇就像魔咒,刚刚脱口而出,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地方,立刻变得只剩下程立和他两个人。
包括被腰斩的这一名在内,四名扶桑少女,全都走了。八名武士也随之而走。甚至连那些乐伎,同样迅速走得一干二净。
乐声远去,脚步远去。灯光远去。黑暗穹苍之下,俨然又再变为一片孤独死寂。
酒店之内,只剩下一盏灯。黯淡的灯光,照着红衣人发亮的眼睛。他抬起头,用这双发亮的眼睛,趣÷阁直地盯着程立。无论他的人表现得有多么醉,但只有这双眼睛,显然从来也未曾醉过。
程立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闻、不见、不动。
红衣人却已经站起来,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向程立走去。扇子也是红的,比鲜血更红。但他手上的肌肤,却显得十分苍白。
苍白的手,鲜红的扇。形成了强烈对比。空气之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充塞了一股杀气。
程立的刀在手。似乎,他的刀从来也没有离开过手。“九曜”的刀鞘漆黑如夜,亦如死亡。但他的手,却温润如羊脂美玉。
黑如死亡的刀,红如鲜血的扇,两者已渐渐逼近。杀气也随之益发浓郁。不过弹指刹那,双方之间的距离,只剩余不过三步。
红衣人突然一声清啸,挥动赤红的扇子,向前一划。金红色的火焰,随即在扇上燃起,然后迅速凝聚成锐利剑气,冲着程立的咽喉要害斩去。剑气划过,丈许外的珠帘纷纷断落,如美人的泪珠般落下。
程立还是不闻、不见、不动,犹如老僧入定。可是须臾之际,只听得“锵~”龙吟之声再起。清冷刀光,再度依稀一闪。
刀光消失,剑气也同时消失。红衣人已经重新坐回去自己的桌子旁。在他的折扇之上,隐隐出现了一道裂缝。随即,又是“喀嚓~”裂声响过。扇子从中分成两截,彻底废了。
红衣人轻轻吐口气,把已经毁坏的扇子放下。赞道:“好刀。不愧是柳生剑圣也赞誉有加的高手。在下朱凰右京,见过程先生。”
程立终于缓缓抬起头,凝视着朱凰右京的眼睛。仿佛直到此刻,方才第一次看见他。彼此目光甫相接触,立刻便触起了一连串看不见的火花。
程立忽然道:“你不是人。是鬼。”
朱凰右京叹道:“在下不是人,是鬼。”
程立道:“你知道我会来?”
朱凰右京安然道:“当然。也只有你,才会来。”
程立目光垂落,再度凝视着对方苍白的手。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样说来,之前派来镇上的人,都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