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对胡东升来说并不难,就算没见过相似的病人,也可以顺着疾病的症状去试着猜。而对罗唐和祁镜而言,更是小菜一碟。
实习生刚进实习,肯定做不到他们的程度。反正从之前罗唐的反应来看,张力性气胸遇上呼吸机的机械通气,很有可能会加速病人死亡。
“其实一上呼吸机就能看出问题。”
祁镜如数家珍般地把一个个症状都说了出来:“严重呼吸衰竭,氧饱和度进一步下降。肺性脑病加重昏迷,最后出现严重的皮下气肿。”
如果说呼吸机是个打气筒,那肺和胸廓就像自行车的内外胎,唯一区别点在于自行车的外胎就是个能随时剥下来的外壳,而人的外胎却和内胎一样,是完全封闭的。
炎症会导致部分内胎出现磨损,磨损区域不断变薄,最后爆开出现气胸。
由于是由内向外的爆胎,破口上会留有原来的胎皮。这层胎皮就是个由内向外的单向阀门,气体可以通过它往外流出,但反过来却不可能流回内胎。
这时不管往内胎里打多少气,最终都会从破损的地方流向内外胎相隔的中间区域,也就是胸膜腔。中间区域的空气因为无法原路返回,只能越积越多,从而让原本薄薄一层胸膜腔的体积不断膨胀。
这就出现了一个怪象。
在外胎有胸骨肋骨做固定,体积不会出现太大变化的情况下,打气筒不停往内胎打气,内胎却因为不断膨胀的中间区域而被越压越小,最后无法呼吸。
“这个比喻很有意思。”宋瑶旁的一位男生应该骑惯了自行车,见人补过胎,对内外胎的比喻非常认同,继续问道,“祁学长,那皮下气肿呢?”
“呼吸机是个设定好程式的机器,没有轻重缓急,一旦用力过猛外胎也会破。自行车的外胎外面就是空气,而人的胸廓外面还有一层皮肤,破了空气就会溜进皮下形成气肿。”
不得不说祁镜的比喻很形象,虽然对胡东升和罗唐来说有些没必要,但对两位实习生而言却是受益匪浅。
他们正处在理论知识向临床实践的转移期,这类比喻能很好的加深他们对知识的印象,不知不觉就把知识点都记住了。笔试考气胸,他们会想到自行车轮胎,临床遇到气胸病人,还有让人记忆深刻的病例做模版,简直就是上了一堂气胸教学课。
当然临床不可能只有医生救治病人,更多的还是家属和医疗纠纷。
“如果刚才真的上了呼吸机,病人没熬过来会怎么样?”之前默默无闻的男生突然问出了最要命的一个问题,“家属会闹事儿吗?”
“肯定会。”祁镜毫不掩饰,没大没小地看着罗唐笑道,“肯定会天天来找大主任理论。”
罗唐被看得胸口发毛,气管一痒连连咳嗽了起来。咳嗽完他也没有示弱的意思,指着祁镜马上予以反击:“找我干嘛,肯定直接找去院长办公室,让他爸赔钱。”
“那院长会赔吗?”宋瑶显然还不清楚医院应对纠纷的态度和社会上的大背景,“要赔多少?”
“肯定赔啊,在医院里突发气胸没救回来,可不就是医生的问题嘛。”祁镜不假思索,甚至还想到了自己父亲一脸歉意的模样,“至于赔多少,那就得看是私了还是上法院了。”
“可是......”
宋瑶很清楚这个病例的困难程度,病情突发,根本没有缓冲的时间,直接一步踏进病危。绝大多数医生根本想不到气胸的可能,就连罗唐大主任出马,说不定也逃不过这个隐藏的大坑。
这是几乎必败的局面,要是次次都是医院来买单,那还不得赔死?
宋瑶摇摇头,说道:“我觉得这很不公平。”
“不公平?一般的肺炎突然死在医院里,换做你你闹吗?”胡东升这一年也见过不少这种情况,也学会了换位思考,“毕竟只是个肺大疱破裂后的自发张力性气胸,也不是什么癌变或者严重外伤,没看出来就是医生的问题。”
“可是病人发展太快了,反应不过来啊!”
“所以脑子要清醒,不管什么时候治疗都得和检查同时进行。”祁镜解释道,“就算复看胸片也比不看好。”
两位实习生说不出话来。
不管之前为什么要考医学院,但电视剧里医生那种人上人的模样深入人心,根本不知道医生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生老病死,还有生死之外的人心。
“医院赔钱而已,又不是医生来赔,你们紧张什么?”
罗唐最烦这种婆婆妈妈的样子:“要是觉得误诊是件很恐怖的事儿,那就努力做到不误诊就行了,其他东西都是努力路上的经验而已。”
“经验?”
见宋瑶还有些不明白,祁镜索性明说了出来:“对,死人就是医生的经验,世上所有名医哪个不背着人命?他们光鲜亮丽的名头都是死人堆出来的。”
这句话看似耸人听闻,但细想想不难理解。
一个医生不可能通晓所有世上所有病例,有时候突然遇到这种情况,再精明的医生也有翻车的可能。但能成为名医的人都会深挖死亡病例的原因,也会把它当成养分堆积在脑海里。
就像现在在场的几个人,如果下次再遇到这种病人,肯定都会先查一次气胸,然后再上呼吸机。
说不定整个病例会被写成论文综述,经过筛选刊登在杂志上。当这种情况在医生间广泛传播最后形成共识,下一步就会被写进诊断和治疗指南之中成为行业规范。
他的死亡就是医生们的经验。
很残酷,但却是医学发展的必经之路,没有这些病人付出死亡的代价,医学只会停步不前。
“就像罗主任,堂堂呼吸科大主任,恐怕手里......”祁镜虽然胆子大,但到了这时也不敢多说什么,等着罗唐接话。罗唐倒也没架子,话到了这里根本没有迟疑,直接说道:“73个死亡病例。”
“那么多?”
“废话,我是大主任,病房死人就是我的问题。”
“你竟然连数字都记着。”
罗唐叹了口气,不想再多做解释,抬手晃了晃自己手里的记录本:“我是来找你聊16床的,抓紧时间。”
“那病人住进来了?”胡东升回头看了眼祁镜。
“嗯昨天来的,你正好休息。”祁镜答道,“病人的病历你也有,所以别太激动,乖乖工作,要是有了什么新发现会和你说的。”
胡东升点点头。
“你们俩呢就慢慢消化病例,要是对自己的工作有迷茫呢也不要怕,医生改行也不是没有过,明海那儿就有一个改行做主持人的。”祁镜起身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告诫了两句后就走到了罗唐身边,“罗主任,我们去休息室?”
“嗯。”罗唐点点头。
祁镜说的病例毕竟只是病例,说得再真实,终究还是假的。现在活生生的16床就躺在楼上呼吸科的住院病房里,16年的反复肺炎把他的肺搅和得千疮百孔,呼吸功能也大损。现在就连走上一小会儿平地路,病人都能喘给你看。
两人讨论了两个小时,从肺炎的易感因素谈到呼吸功能的衰退过程。可惜,病人虽然肺炎得了很多次肺炎,涉及不少微生物,但他家境不好,最能客观提示肺功能的检查以前都没做过。
就算现在有了呼吸功能的各项参数,可没有前后期的参照对比,医生很难下诊断。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初病人刚得肺炎的时候,肺功能就有了些小问题。至于到底是什么影响着肺功能,两人都没什么头绪。
“右位心虽然不少见,但有时候也会造成一些肺血管畸形。”祁镜说道。
“有这种可能。”罗唐翻开自己的记录本,“刚才我找了科里几个同事也聊过这种情况,已经订了明天的造影。”
“是不是再做个支气管镜?”祁镜问道。
罗唐看了他一眼:“你怀疑有异物吸入?”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祁镜解释道,“说不定是小时候误吸,异物体积小,情况不严重,但长期堵在肺里就有可能引发肺炎。”
这个病因能解释病人的所有症状,但罗唐还是摇摇头:“可是影像学检查不支持,胸片和ct都没看出有异物。”
“有些异物会降解,降解到一定程度,低于影像分辨率就会捕捉不到。”祁镜反驳道。
“就和你之前找的那根鱼刺一样?”
罗唐很清楚祁镜一路走来的战史,东南亚病人的那根鱼刺确实差点躲过ct的扫描,不过他还是说出了不同的想法:“异物会造成经久难愈的炎症,按理说是炎症只会好转不可能痊愈。病人每次肺炎之间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是正常的,这说明肺炎本身是可以治好的,只是更容易受感染而已。”
祁镜不同意这种说法:“这很正常,说不定病人身体不错真的解决了每一次炎症。”
“你在开玩笑呢。”罗唐和他走的是完全不同的第二条路,“现在他没有肺炎,但免疫力真的不算好。”
“他现在体温正常,咳嗽咳痰虽然不少,但也只是白色的。”祁镜说道,“可以做一个免疫力测试。”
罗唐虽然不认同他的观点,但该做的检查肯定得做,而且免疫能力检查本来就在他的记录本上:“你觉得会是什么病因?”
“可能是什么原因改变了病人的支气管。”祁镜说道,“我还是觉得像异物吸入。”
“所以你想查支气管镜。”
祁镜忽然又想到了一种说法:“有些异物长时间停留在病人体内,说不定就会和支气管周围的原组织混在一起。组织会增生在异物表面,不会堵住支气管,但却会改变支气管构造。”
“让这段支气管更容易聚集细菌?”
“嗯,长期咳痰说不定就是因为支气管被改变了形状。”祁镜猜测道。
罗唐点点头,这个观点很新颖,至少刚才病例讨论时,没人说过。他看着祁镜,一年之前这个人就已经开始冒尖,当初罗唐还没把他当回事儿,现在才短短一年就已经成了内急的中坚力量。
熊勇的花粉过敏病人,季广浩的肝吸虫,境外输入的登革热......每一个病例都让祁镜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要是能来呼吸科该多好......
想到这儿,罗唐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一把拉住祁镜的袖子:“病人未必能受住支气管镜,万一台上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办?我觉得还是只能靠ct来判断。”
“如果本来吸入的就是和身体组织差不多的东西呢。”祁镜说道,“ct上显影和正常组织差不多,可是看不出来的。”
罗唐沉默了会儿,叹了口气:“先等呼吸功能的报告吧。”
祁镜点点头,慢性病急不得,得慢慢查慢慢诊断。而且关于这种疾病,很有可能还有其他因素介入。病人有没有抽烟史,有没有工作环境污染史,或者生活环境让他在平时就吸入了一些奇怪的化学物质,亦或者日常习惯让他摄入过毒素,甚至有可能是遗传方面的原因。
罗唐还需要做大量检查,而祁镜则想着回家去查资料。
不过在回家之前,祁镜拦下一辆出租,跑去了市北一家体育馆,在那儿他约了一个老朋友,也是赴一场一年前前就定下的约。
老朋友早就等在了体育馆门口,见到祁镜的出租车连忙迎了过来:“你可算来了,我等了你半小时了。”
“有个复杂病人需要讨论,来晚了。”祁镜付了车钱,下车关上了车门,“反正说好陪你打一场,我可不是爽约的人。”
“呵呵,都一年了......”
来人就是徐佳康,之前刚见面祁镜就表示可以一起打羽毛球,增进一下“感情”。当然之前只是想接触他,挖挖一院的墙角,后来发现不可能后,祁镜就有了反悔的意思。
毕竟羽毛球不是他强项,万一被对方打爆说出去很没面子。
不过这一年来,徐佳康倒是一直记着这件事儿,祁镜想来想去,还是得做一回君子:“你答应我的,陪你玩好你的体育项目,接下去就得陪我玩了。”
“嗯,没问题。”徐佳康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很自然地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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