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寺虽然不是大寺,但前来拜谒的信徒络绎不绝。多的时候一天也得接待上千名信徒,少的时候也有上百人。以前都是净空一个人在忙,现在有了米岐,净空也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他终于有时间去研究巨著《红楼梦》了。
米岐眼尖着呢,当然看见他躲懒偷。不过出家人的事她也不好多说,总之做好自己的本分吧。
之前在弟弟那里的时候,她每天除了做饭也没什么其他事可做。人一闲下来就会忍不住胡思乱想,想的都是不开心的事,心情自然就很郁闷。现在每天忙糟糟的,晚上倒头就睡,几乎没有思考的空闲。这样忙了一个多月,她不仅没瘦,反而长了四五斤肉。这也堪称是奇事一件了。因为净空是具备职业道德的正经出家人,所以蝉鸣寺的饭桌上真是一点荤腥都没有。米岐连吃了一个月的水煮蔬菜,居然也还能胖。这简直不符合现代科学以及现代营养学呀。
净空对此的解释说是佛祖垂怜,因为见她瘦的跟皮包骨一样,特地赏赐了几斤肉给她;米山就说她是心宽体胖,心情好了自然就长肉。照他这个说法,全世界的胖子都活得很开心咯?——其实不抬杠的话,她也是比较认同弟弟的说法的。
在蝉鸣寺这一个多月,每天都有信徒找净空诉说烦恼。米岐坐在一旁,倒不是要故意偷听,但总是会听到一点的。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话还真是不假。人这种动物,外表千差万别,背景各不相同,年龄参差不齐,但破开外皮观察那一颗赤裸裸的心,似乎总有些伤疤刻在上面。
米岐印象很深的是一个高中小女生,被班主任老师诱奸了,于是内心充满了羞耻感,恨不得即刻死去。但到底年纪小,并没有自杀的勇气。但我们国家的现实是,只要女孩子被强奸,受害者多多少少都会受到指责。所以她既不敢报警也不敢和父母说,只能跑到佛祖这里寻求心灵上的解脱。
和这个小女生比起来,米岐那档子破事,简直可以用“矫揉做作无病呻吟”八个大字来形容。人生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是苦楚良多。年轻自己那么多的小妹妹,都在努力的活下去,她又有什么好消沉的呢?
于是她打起精神来,重新审视自己,审视整个人生。
很快花果山就迎来了夏天,米岐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花果山当然是好的,她总是不计回报的包容自己。每当遇到麻烦的时候,或者受到挫折的时候,她总是会回来,尽管这里并不是她的家,但已然成了她心灵的港湾。
但她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她总不能一直消极避世。和净空大师说明了去意,对方还是那老一套,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施主一直是很自由的。”他这么说道,居然是有点羡慕的语气。
米岐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样。要来的也是她,要走的也是她,她反正去或留,全凭自己心意的。
下周有小长假,到时候来寺里烧香拜佛的信徒一定很多,所以米岐和净空约定,等小长假过去她再走。净空反正是出家人,俗世的感情他是不挂念的,她说要走,他也没劝她留下,也没帮她指明前路,好像对她的未来很放心似的。
反而是米岐对他的未来不放心。她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对净空说:“大师,《红楼梦》还是少看吧。”
净空这才发现自己的小动作已经暴露了,他是出家人,又不能撒谎否认,只能脸红脖子粗的逞强。
“《红楼梦》怎了?出家人就不能看《红楼梦》了吗?”
米岐似乎有点为难:“也不是出家人就不能看《红楼梦》,但是《红楼梦》也太红尘喧嚣了一点,我是怕你看了会被挑动俗心嘛。”
净空没说话。
他就是放不下红尘喧嚣的《红楼梦》,也放不下喧嚣红尘。
“阿弥陀佛。”
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念心经。
见状米岐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正如米岐所预见的那样,小长假来寺烧香的信徒一波又一波,这茬儿走了就是下一茬儿。几百上千个人要自己一个人接待,还不提其他杂事,她可真有点忙不过来。
可是净空自从那天之后就闭门不出,自然不能指望他。米岐没有办法,只好把米山他们叫过来帮忙。
一天忙下来,吃上晚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他们在庭院里那棵绒花花树下摆了小圆桌,坐成一团享受难得的宁静。不用点灯,明亮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树枝照亮了他们的脸庞。
晚风习习,空气中隐约飘来阵阵花香,更有螽斯蛐蛐儿等小昆虫唱歌助兴。这个夜晚太美好了,大家都不说话,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打破这旖旎的气氛。
一朵花落在了米山的头上,他抬起头,绒花树毛绒绒的粉白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月光为她镀上了一层妖冶的光芒。
“说也奇怪,明明是佛门清净之地,种什么不好,非要载什么绒花树。”
其他三人都怪他扫兴,所以故意没有搭理他。米山很没眼力劲儿,还不死心的继续废话。
“姐,你说是不是?”
米岐把碗筷把桌上一搁:“我不知道。”
常柯也白了他一眼,他看向夏侯敬,发现对方脸上也有不虞之色。他这才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但是说错的是哪一句,那他就真不知道。
不一会儿好几天没露面的净空出洞了,今夜月光太美,他也被吸引了。站在走廊下,他四十五度仰望夜空。米山发挥了科研工作者“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同时又带着理工男特有的不解风情的气质,又把之前的问题给抛出来了。
他首先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大师晚上好。”然后就指着头上的树,像班上最好学的小学生一样,脸上写满了对真相的渴求。
“大师,你们为什么要在寺里栽绒花树?”
闻言净空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米岐和常柯拼了老命向他使眼色,他视若无睹,一心想解开秘密。
他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说寺里为什么要栽绒花树,绒花树难道不是象征男女欢爱吗,寺里栽这个,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净空仿遭晴天霹雳,差点站不住,一把扶住了柱子。
“你、你是说,这棵树是绒花树?”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了。
米岐早就扑上去把米山的嘴捂住了,但是米山一把将她的手拿开了。
“对啊。”米山一脸理所当然的说,然后就开始背书。“绒花树又名马缨花,植物界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原始花被亚纲——”
常柯忍无可忍:“你可闭嘴吧!”
米山不明原因,但还是乖乖住了嘴。
净空跌坐在石凳上,脸色发白,嘴唇微抖。
“竟然、竟然是绒花树……这是佛祖对我无情的嘲弄啊……”
说起净空为什么在寺里栽了一颗绒花树的原因,无非就是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一颗绒花树。当年他是请园艺工栽一棵榕树或者白果树的,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竟然变成了绒花……
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坐在这一棵树下,读他最爱的《红楼梦》。没想到啊没想到,红尘滚滚的树,红尘滚滚的书,红尘滚滚的自己。他根本就无法做到四大皆空,仍然与俗世藕断丝连。
——他当不了和尚!当了这么多年和尚,他终于幡然醒悟。
想到这里,净空脸上带着羞愤,当着米岐四人的面,他脱下佛衣,仔细折叠好放在石凳上。接着把佛珠摘下,虔诚的摆放在佛衣上。
米岐他们目瞪口呆,直到净空仓惶的背影消失在寺门外时,他们才反应过来。
“大师!大师!你去哪儿啊!——你回来啊大师!这么晚你到底要去哪儿啊?——大师!!”
他们跟着跑了出去,寺外夜色茫茫,全然没有净空的踪迹。
四人找了一整晚,仍然无法找到净空。天空微微发白,原来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米山非常自责。如果不是他多嘴多舌,净空大师也不会连夜出逃。——米岐说净空是“逃”。
“净空他……”米岐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她停顿了一下,谨慎的说:“他做的更像是一名心理医生,而不是一名僧侣。”但因为他切切实实帮助古霍化解过降头,所以她又追加了一句:“而且是名法术高深的心理医生。”
米山和常柯本就和净空没有过多交集,所以无法做出评判。夏侯敬是和净空有私交的,他没有说话,看着天边冉冉升起的新日。
“他以后应该会快乐。”
言下之意就是他以前和现在都不快乐。
谁说不是呢?长期活在对自己的不认同当中,这怎么可能快乐的起来?
可是净空一走了之,他倒是快乐了,剩下的四个人就快乐不起来了。小长假还有两天呢,住持师傅都跑路了,寺也就不成寺了,这可怎么办呀。
还好夏侯敬有以前老住持的联系方式,趁着天色还早,还没有信徒前来拜谒,他要请老住持拿主意。
电话接通了,夏侯敬告诉老住持净空连夜出走的情况,电话那天的老者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惊讶或者其他情绪,彷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夏侯敬问道:“大师,现在应该怎么办?”
“阿弥陀佛。”老住持浑厚的声音从手机拿头传过来,彷佛蝉鸣寺的晨钟那般沉重坚实。
“一如既往。”老者这么说道。
四张脸上都写满了迷茫。
“可是大师,净空不在了,寺里一个师傅都没有……”
夏侯敬没好意思说连个和尚都没有的寺,可不就是空有虚名嘛。
“人不在,佛在。”老住持这么说道,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四个小伙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米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怀疑老住持是自己想在外面游山玩水。为了把烂摊子扔在他们身上,这才说什么“人不在佛在”。
其实不止她这么想,除了米山,另外两个人也都有点这样的想法。
米山反正是深受感动了,觉得老住持这是信任他们,才把如此重任托付给了他们。老住持的一番话为他的身体注入了能量,他一宿没睡,早饭也没吃,精神焕发的要去敲钟了。
“铛——铛——铛——”
今天蝉鸣寺的钟声虽然来的有点迟,但总归还是来了。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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