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雨大作,扫平了春日野穹的盎然生机,兰林殿中,本来开的如火如荼的胭脂桃花,经不起风雨的摧折,艳粉色的花瓣泄了一地,宛如一幅被水雾洇湿的画卷,模糊了如许春色,溢满凄凉的愁绪。
蒙尘的丧钟距离上一次敲响,已过了许久,沉闷的钟声回荡在一片黑暗的宫廷,搅起引而不发的诡谲波云。
兰林殿内,灯火通明,灿亮的烛火散着幽幽的光晕,洇成斑驳陆离的暗影。
萧长律静静看着躺在床上的悦灵,眼眸似是定格,伸手拭去她嘴角干涸的暗红色血痕,轻轻一笑道:“悦灵,看看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任性,使出这种苦肉计来吓唬我。”
手指带着无法克制、无法忽略的轻颤,一点一点移向悦灵乌黑的发,如同小时候将小小的她抱在怀中那般小心翼翼的爱抚着,恍惚的神情染上哀恸,眼里满是悲痛欲绝的伤心与绝望,脸上却仍是带着笑,睫羽一颤,两滴泪终是潜藏不住,倏地滑落,不偏不倚正好滚到悦灵冰冷的面颊。
“悦灵,皇兄以后再也不逼你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累了,就好好睡吧,醒来的时候要记得我这个不称职的哥哥,下辈子我希望你还是我的妹妹,到时候,你想怎么欺压我我都让着你。”
“睡吧,好好睡吧,睡醒了,就没有那么多的烦恼了。”
泪水与笑容交织,悲伤不动声色,却将世界瞬息间摧毁。
霓画宫内,悦灵指尖残留的血迹勾勒出青鸟二字,白玉珠钗泣血,而他心中最留恋、不舍与求不得的那个女子,却带着悦灵死亡的真相,扣着众矢之的的杀人犯罪名不知所踪,明心阁内搜出的字条却是悦灵亲笔信无疑,而她今夜了无音讯的消失,一切证据似乎都指向了她。
他对她永不相问,深信不疑,即使悦灵的死真与她有关,他也信她是无心的,他也可以原谅她。
他已经不能允许失去悦灵之后,再失去她了。
可是,她现在到底在何方?她行事一向光明磊落,若不是有难言之隐,她绝不会采取如此消极的逃避,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故。
萧长信、林语溪得知消息后,立刻进了宫,见到的只是悦灵冰凉的身体。
萧长信捧着悦灵的脸连声呼唤,回应他的只是虚无的寂静。
林语溪立在一旁,低头饮泣,眼中划过几丝惶恐与不安。
萧长律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波动,仿佛历经了无数劫难后对死亡早已麻木,可悲伤是不会消失的,那怆然的悲戚似乎化作缕缕清风游弋在冷清的兰林殿,又似乎长成一颗颗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然后一点点收紧将人勒死窒息。
“以皇帝尊仪葬之,举国服丧,百日之内玉黎城禁火寒食。”
萧长信颤颤巍巍地直起身,盯着自己的皇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怒喝道:“丧礼再盛大又如何?悦灵能回来吗?真凶逍遥快活,可是你又做了什么?”
“死者为大,先妥善安排悦灵的后事才是最重要的。”萧长律淡淡道。
“你到底是为了悦灵,还是为了云青鸟?还是说你根本就是一心袒护她?”
萧长信收敛了所有愤怒,只是静静地看着萧长律,他的哥哥,他的君主,尖锐的话语似一根刺狠狠扎在心上。
自己可以理解皇兄的痛楚与为难,却无法忍受他对悦灵的死保持沉默,他可以袒护青鸟,但是他不能对此连一句解释都不给自己。
那是他们的妹妹,唯一的视若珍宝的妹妹,年幼的他们曾在未过世的父皇母后前笃定地发过誓,发誓要保护一生一世的妹妹。可如今,那曾经被他们抱在怀中轻哄入睡的妹妹,会对他们撒娇耍赖的妹妹,会闯下一堆祸事让他们皱眉无奈的妹妹,没有了言笑晏晏的鲜活美丽,灰白色的脸颊蔓延着的死亡气息将他们一点点蛀空。
萧长律沉吟道:“悦灵的死与青鸟无关。”
“皇上,无论是谁害死了悦灵,臣弟都不会放过,希望皇上到时秉公处理。”萧长信大喊。
萧长律清冷的眸子荡起一丝涟漪,叹息道:“这一次朕不介意徇私。”
似有飒飒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尖锐而凌厉,在脸颊上划出一道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身后萧长信声嘶力竭的质问声,渐渐被风声雨声吞没,豆大的雨滴仿佛冰碴一样冷硬,捶打着每一寸肌肤,透骨生寒,抽痛不止。
萧长律一身绛紫色的衣衫被雨水淋湿,束发的白玉冠沁着晶石般莹莹的水珠,沿着他的发丝滑落,携着满身凄凉,推开明心阁仿佛尘封的门扉,独自伫立着,大雨突然奇迹般的停歇,月亮破云而出,银白色的清辉照在地上积聚的水迹映得一屋凄凉。
皎皎月华下,萧长律慢慢地坐在床沿,动作迟缓仿佛老态龙钟的耄耋老者,他曾经在这张床上无数次抱着青鸟入睡,聆听她坚定的心跳声,感受她暖暖的体温,轻嗅她发间淡雅的幽香,而如今,只余心殇。
水蓝色的广袖流仙裙静静铺陈,裙角染着灰黄色的泥泞,精致的梨花步摇散着琉璃般的光辉,可是却寻不到他们的主人。
颤抖着手拾起梨花步摇,垂落的层层白玉珠发出珊珊的清鸣仿佛一曲悲伤的咏叹调。
上次拾起这支梨花步摇时,还是自己将步摇插在青鸟发间为她绾髻。
过往种种甜蜜,今朝如穿肠毒药,强索他的魂魄。
萧长律微敛起眼眸,惘然一笑,两行泪悄然滑落,手指渐渐拢紧,格楞一声脆响,梨花步摇竟是被生生折断。
霓裳旧,黯销魂;玉钗折,空叹息;小楼寂,柔肠结;君王泪,为红颜。
有时候眼泪没有流下,心却早已碎成齑粉,当再无法克制没顶的悲伤时,才知道流下的眼泪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悔恨,这种悔恨比心碎更加能击溃一个人。
他此生最爱的两个女人,一夜之间消失在他的世界。
萧长律黯然地想,自己是不是从没有给过青鸟一个值得依托的臂弯,那些承诺也许永远不会被兑现,不然她怎会选择一走了之?即使她对自己再失望,她也是懂自己的心的,哪怕是千夫所指,天地倾覆也该是他们一起面对的啊?
悦灵下葬那日,满城哀乐,招魂幡随风飘飞,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死寂的白,天璇皇朝萧氏皇族的陵寝以苍茫的燕郦山为归依之所,岚晴江的滔滔水声不时传入耳际,供奉历代皇族先灵的祖庙建于燕郦山顶。
国之大丧,必要祭祖。
站在祖庙前,萧长律白色丧服的衣袂被山风吹的猎猎飞舞,身后是同样一身缟素的大臣,他抬眸望着那群一脸哀伤的大臣,心下冷笑,他们中有几人是真心?
目光渐渐移向夜湛然,微微冷笑道:“嘉庆帝前来哀悼,朕不胜惶恐。”
夜湛然仰头一笑,被刻意压低的嗓音宛如索命修罗阴惨的吐息,道:“天璇皇朝百年基业,果真宏伟大气,此等如画江山确实值得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萧长律轻轻一笑,语调低垂的宛如辗地的尘埃,道:“却不知江山易改,是非成败转头空。”
惟一腔真情不灭矣。
最后一句他没有说出口,这句话他只想对一个人说。
夜湛然口中发出瘆人的哨声,随行禁军中无数护卫扯去缟素麻衣,将残余的禁军一剑封喉,挥舞着刀剑将百官和萧长律等人围了起来。
夜湛然高声道:“昊阳帝说出这句如此富有哲理的话时,可曾想过现在的情形。”
“没想到长公主如此佳人竟有青云之志,想与男子比肩而立。”萧长律似是一点也在意,镇定自若的说。
“这一次,我终于能将你牢牢控制在我的手心里了。”路芳雪一怔,撕去面具,露出一张美丽的脸,凄艳一笑道:“萧长律,此刻你已是穷途末路,若你想活命,最好束手就擒。”
“若是一定要死,也有满朝文武作陪,朕不亏。”
“好,我就让你彻底孤立无援。”路芳雪指着一众大臣道:“有谁要归顺天元,站出来,本公主保他加官进爵,诸位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莫要白白丢了性命。”
数名大臣哆嗦着站出来,高喊道:“愿归顺天元。”
萧长律一笑,眉目染上如水的柔情,悠悠道:“江山如画,美人多娇,但为卿故,情愿折腰,拱手山河讨她欢。”
路芳雪一双眼中满是怨毒的火焰,那仅存的一丝爱意彻底殆尽,他到死还要想着她是吗?
“可惜你已经没有命对青鸟说这番话了,是我杀了你妹妹,然后嫁祸给青鸟,害她不知所踪,我要你和她生生世世不得相见。”
“你永远比不上她。”
萧长律平静的表情仿佛潜藏着惊涛骇浪,冷落的声音缓缓停下,无数流箭飞射而来,反叛的禁军倒下大半。
萧长信和段轻鸿率领着无数禁军将路芳雪和仅剩的叛军围住,萧长信剑指长空,高昂的声音震彻云霄,道:“夜氏犯我天璇,害悦灵公主殒命,如今又企图弑杀昊阳帝,其心当诛。”
路芳雪的身子缓缓滑落,委顿在地,低垂的头似被线牵扯着,木然机械地抬起,望着萧长律道:“皇上,我果然斗不过你,你恐怕早就知道真相了吧?隐忍至今,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的讨伐天元皇朝,你刚才的情深款款都是装的吧?要是青鸟在就好了,真应该让她好好看看你刚才的嘴脸。”
萧长律沉郁的表情几番波动,最后平静的一笑,叹息道:“要是她能出现,即使怨朕恨朕,甚至想杀了朕,又有什么关系?”
答应她出嫁天元的时候,他就得知夜湛然会在和亲大典上刺杀他,只是没有预料到夜湛然会易容成路芳雪的模样逃离,一国之君居然如此不堪,这种瞒天过海的计谋实在令人不齿。他怎么会允许青鸟嫁给夜湛然,他承认一直以来隐忍不发,的确存了以此为由出兵天元皇朝的心思,但更多的是他想留下她,夜湛然先下手刺杀,和亲便会失败,两国便再无重归于好的可能,她想嫁入天元皇朝,成为夜湛然皇后的心思便如泡影,她也许就可以放弃离开他的想法。可惜天不遂人愿,悦灵的死,她的失踪将一切计划都打乱了。
抱着悦灵冰冷的身体时,他从悦灵紧攥的手中发现了那块红玉莲花,他认得,这是路芳雪贴身的玉佩,后来他又在折断的梨花步摇里找到了秀儿藏在中空的夹层内的书信,得知那一夜青鸟根本就不在明心阁,而是去了霓画宫,秀儿说她的本意并不想让他人知道这件事,但心有愧疚,遂藏书于步摇内,祈愿能有人发现真相。后来,在他的逼问之下,朝歌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他甚至让宫中年长的嬷嬷去检查了悦灵的身体,几番思量外加老嬷嬷叹息着得出的结论,知晓真相的那一刻,他的世界都坍塌了。
所以他才会对真相不闻不问,急着安葬悦灵,一切不过是为了引蛇出洞。
萧长律知道,青鸟一定会来的,而他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