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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住的是间普通的小客栈。当初从及川那儿借的银两,她除了用来买了瓶假药、以及没机会带出楼的那只小麻雀以外,半分也不曾花在其他地方过,但终归已然所剩无几,于是为了节省经费,进客栈后,她便只定了一间房间。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傅小昨终于开始感到后悔了——那天碰到卖药郎的时候,要是把他一起绑过来该多好啊!至少那个家伙还会坑蒙拐骗兜售假药赚黑心钱,不像现在,她跟犬神完全就是俩只知道不断扩大赤字的生活白痴啊!
不过也只是这么一想,因为她心里很清楚,就算当时真的提出同行邀请,对方也是会拒绝的。
还在揽幸楼里的时候,某天闲时,她便曾经这样问过他——
“药郎先生,等这边的麻烦解决以后,你要去哪儿呢?”
彼时那个人看着自己手下的药箱,定声回答她:“去到,能够让我,真正,拔出退魔剑,的地方。”
傅小昨觉得,卖药郎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他当时眉眼间的神色,认真纯粹得堪称虔诚。
形、真、理......
她当时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也许,其实跟犬神一样,卖药郎的心里同样有着某种根深蒂固的守护感呢。也正因此,她便不曾将后面半句话问出口。
每个人有着不同的想要追逐的东西,没有必要非得强行走向同一个方向。
——更何况,她其实也还不确定,自己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傅小昨甚至至今都不清楚,自己是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好像只是某天一睁开眼,她就发现自己的身体骤然缩小到八、九岁孩童的时期,身周所处更是全然陌生的时代环境。
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另一个世界里“傅小昨”的身躯已经死了,现在她是身为妖怪的“座敷童子”。她需要找到这个世界里的“某些”妖怪,并跟它们签订“契约”,这样她才能“复活”——这些内容全部语焉不详,问得多了,对方便干脆沉默不再回答她。
对方是谁?至今寥寥发过的几次声,都只有她能听到;暂时看来,对她似乎也不抱有恶意;以及,对方每次说话时,她脑海里都能隐隐看见一轮弦月形状的墨蓝影子——她因此擅自给对方取了“月先生”这个称谓——除此以外,那个声音于她而言便是彻底的迷雾。
“某些”妖怪的具体范围是什么?月先生让她联系另一个世界里的经历来考虑——傅小昨自认曾经只是个普通良民,从来没撞过妖魔鬼怪,更不要说还要细分到“座敷童子”相关——于是最后,她锁定的是自己接触过的一个和风妖怪题材卡牌游戏。所以说,这里其实是那个游戏设定里的世界?所谓的“某些”妖怪,指的是游戏里的卡牌式神?至此,月先生就不肯再确切表态。
至于签订“契约”——在游戏里,她只需要通过“□□□”的身份召唤出式神,就可以跟它们自行签订契约——可现在的情况是,她自己也是妖怪,那该怎么操作?月先生依然不曾告诉过她。
还有“复活”之说,是说她可以从妖怪变回人类?还是说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同样意义不明。
哪怕把要找的目标暂时确定为“游戏里的卡牌式神”,她依然不知道——要上哪儿找他们去呢?玩游戏时至少还会有地图设定新手指引,可现在她没有方向,没有物资,没有实力,连身边仅有的同伴,也是千辛万苦才救下来的——
以后也都会是这样吗?每走一步都要这么艰难吗?傅小昨就这么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思考人生,越思考越觉得迷茫。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窗户被从外面倏地撞开,那砰的一声才将她才发呆状态里惊醒过来。
呼地扑进来的黑犬在落地时便化出少年人形,甫一看见床上的纤小身影,乌黑的眸里便专注得要发光:“主人!我回来了!”说着他面上有些骄傲的神色,想朝她摇摇尾巴,又忽然意识到现在的形态并没有尾巴,便只是巴巴地瞅着她,“我把这里附近都查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里是安全的!”
“啊,辛苦了。”傅小昨原先丧丧的心态被突然打断,下意识地这么应了一声。随后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想起来朝他笑笑,伸手指向另一头的屏帘,强自扬起语调:“那边给你留了热水,觉得饿的话,桌子上还有吃的。”
少年顿时兴高采烈地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低吟,乖乖朝着她指的方向走过去洗澡了。
过了一会儿,看着对方光溜溜的进去、光溜溜的出来,雄赳赳气昂昂地在桌边坐下进食,傅小昨一边努力维持脸上慈祥的微笑,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又叹了声气——
同样,也是因为快没钱了,她连犬神人形时的衣服都还没给买,平日在人前都只能让他保持黑犬的形态。
——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没用的主人吗?
再次丧了起来的傅小昨,一时忍不住轻声出口问道:“......犬神啊,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虽然在吃着东西,少年听见她的声音,却立即回过头来,仿佛带着某种仪式感,必须正视着她的眼睛才能回答她的问题——他摇了摇头。
......她在想什么啊?明明知道对方全心全意只会跟随她的意志而行动,问出这种话只是徒然的自我逃避而已。
一触及那两道赤诚的目光,傅小昨立即匆匆垂下眼,嘴唇微微翕动:“......对不起。”
“——主、人?”少年默默蹲跪到床边,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我、明明说过,要背负着你的忠诚,带你往前走下去......”她的声音还是轻轻小小的,鼻尖却有些发红:“——可是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应该往哪里走......非常抱歉。”
少年认真地注视着她,眼里是安慰的情绪,“那就不去,应该去的地方,”修长分明的手指从柔软的被面上滑过,牢牢地牵住她的衣角,“你喜欢哪里,想去哪里,我们就去。”
傅小昨可怜兮兮地垂头丧气碎碎念着:“我、我想去凤凰林,想去黑夜山,想去荒川,想去雪之国,想去星辰之境......可是一个都找不到,根本没有人听说过这些地方。”说到最后,她扁了扁嘴,抬起眼来,眼角红通通的,十足委屈、万分忿忿地喊道,“而且!最关键的是!我们就快要没钱了!”
犬神原本听她嘴里冒出的一个个地名,正听得眉头越皱越紧——完蛋了!主人想去的这些地方,他居然也一个都没有听说过!看来现在的情况是真的很严重啊——结果听到最后,突然听她大声囔出一句“最关键的是”,整只狗都愣了一下。
静了两三秒,他有些犹豫地、小心翼翼地、试探地问道:“......所以,重点其实是没钱吗?”
傅小昨沮丧地一捂脸:“重点当然是没钱啊!那些地方虽然可能的确难找了点,但是我们可以慢慢找的嘛。”反正月先生又没给她设定时间限制,她就算是游山玩水式地找过去,他也管不着啊!
“哪像现在,我连给你买衣服都买不起,活生生让你裸奔了十天,简直惨无妖道啊!我看再这样下去的话,再没几天,我们俩就要沦落到街头卖艺的地步了!”这么说着,她莫名地感到越说越气愤,干脆呼啦一下扯过被子,盖住了头顶。
犬神愣愣地看着床角整个缩成一团的受气包,一时间都想不出该怎么出言安慰才好。两两相持许久,他几乎要以为她是不是躲在里头偷偷掉眼泪的时候,才听那道纤细的声线隔着被子,闷闷地传出来——
“犬神......”
——没有哭腔。
他微微松了口气,应声道:“我在。”
那团被子微微动了动,傅小昨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头顶,露出一只眼睛,可怜巴巴地瞅着他:“那个、就是......要是哪天啊,我们出去卖艺,我要让你跳火圈的话......你、你能不能原谅我啊?”
犬神:“......”
所以,她躲在里面这么久,就是在考虑他们上街头卖艺的节目内容吗......?
傅小昨看着眼前一片黑漆漆的,心里完全迷茫。
她本来买了糖人在那等犬神回来等得好好的,突然就摊上事儿了,妖怪跟妖怪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在哪里?
不说别的,傅小昨自认是真的很无辜!无论怎么想,她也就拿手里的糖人逗了一只猫而已——想她穿越至今,难得碰上了一只比自己弱小的生物,总算可以不怂地出手去逗弄几下,结果下一秒,人家就扑棱一下变得有她几十个大,一张嘴把她给吞了——
exm?为什么她走到哪里都是食物链底端本底啊?天理何在!?
而且——她这是被吞到了个什么地方啊?空洞洞黑漆漆的,怎么看也不像是猫的胃,莫不是她已经死了吧?还是又穿越到了什么异次元?
“这里不是化猫的实体,你被物怪的执怨缠住了。”
总算等到自家“金手指”的回答,傅小昨先舒了一口气,之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内容。
——怎么又是物怪跟执怨呀?
“所以,那只黑猫是物怪?那它吞我做什么呢?”之前她曾经听卖药郎说过,执怨生于人心,化成物怪后也大多对人类抱有敌意——于是为什么一大街的人都没事,偏偏只有她一个妖怪被吞了?
总不至于是她犯了猫主子的冲吧?可是她回想起来,自己真的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
傅小昨当时坐在小摊边上发呆,无意间一低头,发现脚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黑猫。
她印象中的猫类,大多天性喜洁到龟毛的程度,但这只猫却是浑身毛发凌乱,有几处还湿嗒嗒的粘成一捋一捋,瞧着面上眼里也没什么精神。
她也是闲着无聊,才伸手顺了顺它脑门上的毛,然后用另一只手上拿着的糖人,在它眼前挥了挥——嗯,统共就做了这些事,难道这些行为有多么天怒猫愿、猫理难容吗!?
更不要说出言嘲讽了,傅小昨印象里自己甚至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小猫,这个给你吃好不好?——就是在这句话说完之后,那只看起来始终反应迟钝呆呆的猫突然抬头看了她一眼,黑圆的猫眼里倏地蒙上一层血色,原本娇小的身躯也瞬间膨大数十倍,然后朝她一张嘴——
情况就成了现在这样……
#如果早知道猫妖大人如此坚贞高洁,不愿食嗟来之食,如果上天可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再作死了#
月先生说完一句,便陷入了沉默,没再回答她之后的困惑。
“……那它是要带我去哪儿啊?”傅小昨忍不住开始小声bb。
——沉默。
“……我、我不会死在这里吧?”傅小昨怂唧唧地继续小声bb。
——继续沉默。
“……好黑呀,什么也看不见……”傅小昨没出息地持续小声bb。
傅小昨本来以为对方会一直这么无视自己到底了,她正在努力想着,还能够自言自语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下一秒,整一方不透光亮的漆黑空间,便倏地从她头顶上空,静静泻下一丝柔和的墨蓝光影。
她惊得立马瞪大眼睛抬头望去,目光明明于先前见久了黑暗,在触及那丝光影的时候,却丝毫不觉得刺眼。
那丝流光涌动流泻着,好像某种富有生命力的物体,短短几秒之内,每一处黑暗就都被那种柔和的墨蓝色调覆盖住,让她仿若身处苍穹之下的夜幕。
恍惚有一轮月影在高处无声悬着,不见一颗星,她却错觉整片天幕都分明润着盈盈的星光;天际零散飘着几只浮灯,周围尽是皎洁的月白色;细碎莹玉的光线在远处勾勒出无数硕大的光晕,层层间隙里点缀着某种难辨的纹理——一切都静静的,沿着绵延的远山,铺延到未知无垠的尽头。
傅小昨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象,莫名产生了一种无以言表的圣洁感,简直觉得哪怕连呼吸都会侵扰这种美丽。
“月、月先生……”等到终于回过神的时候,傅小昨很想甩出一堆极致华美的辞藻,以抒发内心的赞美洋溢之感,吭哧吭哧半晌,总算憋出一句:“想不到……呃、你还挺有艺术造诣的嘛……”
她忍住没说的是——其实只要帮忙点根蜡烛/开盏灯/打束光就行了,真的不用这么破费……
对方面对她的夸奖,似乎也并没有觉得多么开心,默然许久才淡声说了一句:“——不是说在画里看到过么……看来就算实际找到了,你也认不出来。”
依然沉浸在“好贵好贵特效经费”的感叹中,傅小昨脑子里有些晕乎乎的,听了他这句意义不明的话,一时间只能愣愣地干瞪眼:“……唉?什么话里?找什么?”
——又不说话了。
傅小昨已经习惯他的沉默,没有去追问,顾自继续抬头望着“夜空”,好像有种自己正沐浴着圣光的错觉。
自觉经受了足够多圣光的洗礼,傅小昨的想法才活跃了些,心态也从原本的苟且等死变得积极向上起来:“话说,我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呢?”
“等它死。”
……exm?
等它死了她才能出得去?所以她是要在这里跟它过一辈子吗!?
好像听到了她内心崩溃的呐喊,月先生又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它马上就要死了。”
话音刚落,傅小昨还在反应这句话里的意思,突然感到所处的整方“天地”微微晃了晃。
有一丝裂隙于上空无端浮现后,覆盖着黑暗的墨蓝色流光世界随之无声消隐,然后,那些铺天盖地的黑暗,也如被抹淡的浓雾一般退却了干净。
在骤然的光亮中忍不住眯了会儿眼睛,再睁眼时,她便见自己身处一片陌生的树林,四下阒寂无声,只有身前的一小撮草丛,隐隐有细微的喘气声传出来。
想到刚刚听到的话,她暗暗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大着胆子往里张望了一眼。
的确是之前的那只黑猫,不过已经从大得可怕的体型恢复到寻常大小,正紧闭着眼睛缩在草丛里。
——马上就要死了?
傅小昨有些茫然地瞧着它。怎么就要死了呢?明明外表上没有看到伤口,还带着她一路跑了这么久,跑着跑着就要死了?
“把你的血喂给它。”
“啊?”傅小昨愣了一下,有些反应无能。
“它成了物怪,死后不能复活。抓紧时间,把你的血喂给它。”
傅小昨发现自己完全听不懂他的话——死了不能复活,跟它是不是物怪有什么关系?难道它不是物怪就可以复活了吗?喂血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看在自家“金手指”难得给一次建议的份上,一头雾水的傅小昨还是决定乖乖照做,伸出手指磕在黑猫露在外头的尖牙上,痛得身子瑟缩了一下,第一反应还是担忧妖怪需不需要打疫苗的问题。
老老实实把破皮流血的手指搁在猫嘴里,傅小昨忍不住哭丧着脸:“要喂多少啊?”
“不知道。”
“......”
傅小昨看到自己手指尖那个小破口可怜的出血量,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维持现状——不然她还能怎么样,割腕吗......?少就少点吧,要豁出命去救一只差点吃了自己的妖怪,她自认还没那么伟大无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