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又令我在耳室听政了。不但如此,还特许我入秘阁看从前的卷宗奏疏——只是依旧不许让大臣们知道,因此每回都要托崔明德以母亲的名义取了卷轴给我,看完再由她送回去。
如同阿欢与我交好的事一样,崔明德与我交好这事也是宫中皆知。母亲对崔明德与我的来往却不但不反感,反倒有些乐见其成的样子,凡是有话、有物给我,或是有所传召,多半是吩咐崔明德亲自前来,与我谈话间也频频提到崔明德。也亏得有崔明德相助,一二月间,我便将而今情势了解得一清二楚,母亲问起时也总能答上一两句了。
自改唐为周以后的朝堂上的大事,一是不断地株连杀人,以至于现今的朝班比之前短了少说也有三分之一,传说有些臣子每次上朝前都要与家人诀别、交代后事,等到退朝回家,家人便欢欣鼓舞、如蒙大赦;一是不断的为新朝歌功颂德,除了持续贡献祥瑞之外,亦有各种立佛像、造明堂、敕天下州县广建大云寺、追封先祖、广加祭祀、上尊号、封禅之事,母亲去年已封禅泰山,尊号也已改作“圣神皇帝”,武承嗣却还在上书,请加“金轮”二字,以彰显皇帝乃是佛身转世,并请封嵩山,不过以我之见,母亲收祥瑞收了这么些年,似已有些厌倦,对尊号和封禅亦似不甚热情;不过日常的国家运转不但未因改元革命之事有所荒废,反倒还有所革新:科举近来选人极滥,授官极多,但是一旦不合格,罢黜的也快,因此反倒给许多寒门出身的有识之士机会;告密之风虽盛,狄仁杰、李昭德等公认的能臣却都保住了,狄仁杰本因密告被贬外县县尉,到九月又被召回来,做了御史中丞;四年中母亲共减了十次赋税,年年要赐天下老人、武氏人物帛,并坚持要亲自面见所有的刺史以上地方官,嘱咐他们以安民为务、亲民爱民,因此百姓都还算安定;只有军事上颇有不利——母亲登基之初频有造反之事,又有岭南獠人作乱、广州蕃商起事,朝廷忙于镇压,突厥趁机入侵,安北都护府失守,不得不将府治内迁至甘州,安西等都护府亦是小拨的边乱不断,朝廷无大将,无力镇压、不胜其烦,不过近一二年中已无造反之事,母亲又亲自遴选了几位能员督广州、扬州、益州等地市舶贸易,国中既稳,边关安定只是迟早的事——这不单是我的意见,崔明德也是这样看的。
眼下母亲还只用我做些琐事,问我也问不到机要事上,不过因阿绍之故,我私下里已时常与崔明德商议起大局,我们两都认为照母亲这样又减税、又赐物、又打仗、还要大肆营造、封禅的做法,国库迟早要支持不住,未来若还要兴兵平定安西、收复安北,必然要想方设法扩大财源。
崔明德较我想得还要更深一步,藉着出入秘阁之机,将国家用兵度支等事都打探得七七八八,与我谈论时,便取纸笔,把一月打仗的使费算得八、九不离十——一月之费,最少也要数十万贯,多则可达数百万贯——这数字实在是我所意想不到的大。
长寿二年的最后一个多月我就在对朝政的不知该算是预习还是补习的了解中过去,顺便趁着这些日子与独孤绍见了几次,她倒是踌躇满志,毫无离别之情,我照崔明德之意,委婉嘱咐她时,她也只是道:“又不是直接便与人开战,不过去安北屯田镇守,伺机而动罢了,毋须担心。”又反过来嘱咐我“崔二虽看着聪明,其实为人傲慢,脾气又倔,你在宫中,多关照她些——她既已投了你,你这做主翁的总不见得连手下人都护不住罢?”,说话时还常常拍我的背、捶我的肩,一副兵痞做派,我对这一对的别扭实在是哭笑不得,只好两面答应,到宫中和阿欢一抱怨,却又遭她白眼:“她们两个自己不肯见面,拿你做跑腿,你不把叫人把她们打出去,只知道到我这里啰嗦,我又不能代独孤绍去打仗,同我说有什么用?”
阿欢自那日之后并不曾再追问我图画的事,却总有些阴阳怪气,我哄了许多时候都不曾好,心里有愧,被她说了也不敢还嘴,只得自己寻机开解而已。
幸而我除了阿欢和崔二之外,还有李旦和守礼这几个弟、侄来往,遇见不高兴的事,寻这几个小的逗弄逗弄,也就解开了——母亲说是叫我从旁佐助李旦,其实就是命我全权主管这事,李旦、守礼、李德几个都是挂着名,形同在东宫读书而已。偏偏又无正经师傅,到最后便是他们读书、学士们编书,我时而看看学士们的进度、说些我自己的见解让他们校验,时而看看李旦他们的读书进度,有不懂处,几个孩子都不肯去问学士,却都来问我,我若是知道,就是随口解释几句,若不知道,也被他们缠着去打听来,再转而告达,因此说是编书,到最后倒更像是半带孩子半教书似的。
李德几个年纪已长,李炜生性沉默,李旦经废帝一事,性情上甚收敛,遇见我时十分恭敬,倒都好管教,反倒是守礼和李德的幼弟千里最难管:守礼与我见了几面之后,不知是想起从前的事,还是他娘和他说了什么,每日自我去东宫的路上就要跟来,到了地方更是“姑姑”“姑姑”叫个不住,简直像个小跟屁虫,而且人前腼腆,到了人后却特别好问,问的问题也千奇百怪,诸如“为什么鸟能飞”“吐蕃人的长相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之类的已是好的,我还勉强能用些两世的知识解释,如“天的尽头有什么”“宇宙之外会再有宇宙么”的,也可以胡说八道地糊弄过去,可“佛真的存在么?”“一加一为什么是二”这些问题,我便完全招架不住,常常要靠“好好学习长大之后自然知道”之类的句子唬他,近来也有唬不住的迹象;千里的名字是母亲起的,年纪又小,于诸皇孙中有些体面,宫中人都颇有容让,他也因此越发肆意,起初在我面前还算有些收敛,只在我不在时上树下水、抓鸟捕鱼,闹个不休,直是一个升级版的幼年李旦,然而前几日不知自哪抓来一头幼虎,养在宫中御苑,离母亲常去的花园隔了不过数百步,管苑的内侍到阿欢那里诉过几次苦,阿欢管不动他,扔到我这里,我出面叫人把这老虎送到外苑去用笼子关起来,这厮便将我怨恨上了,天天在我教李旦几个读书时大吵大闹,又学守礼,寻了许多奇奇怪怪的问题来追问,将我问得没词了便哈哈大笑,闹得我脑仁疼——正好今日心情不好,越性寻个借口把这小子收拾了算了。
我在腰舆上一路想,看见守礼又站在百孙院外,乖巧地躬身行礼:“姑姑。”等我近了,那小脸上便笑得开怀:“姑姑也是去东宫么?守礼与姑姑同去。”
他再是令我头疼,那也是阿欢的儿子,我不自觉地便露出笑,点头道:“好。”想叫他与我同舆而行,他却不肯,一意要陪在我的舆侧,徒步而行,我见了他,心中已有对付千里的计较,笑眯眯地道:“大郎与兄弟们近日都在做些什么?马上便是元旦,到时有大宴会,说不定要将你们都叫去考问,可有好好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