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的肆虐之后, 台风渐行渐远。当第一缕阳光跃上东面的山头, 金鱼村终于迎来了细雨蒙蒙的清晨。
上午九点, 趁着何天巳还在呼呼大睡,明若星悄悄穿好衣服, 出门给亚安局总务处打了一通电话。
在电话里, 他向总务处的专员告知安全屋已在昨夜的台风中彻底毁坏, 急需本部支援。然而专员的第一反应竟是要求他拍摄现场视频和照片,附上详细的损失清单传回本部;唯有在确认明若星没有夸大损失之后, 才可能启动援助流程、或做出其他更进一步的回应。
这明摆着就是官僚主义,据理力争恐怕也解决不了问题。明若星果断放弃与他扯皮, 再次电话骚扰吴非。
得知安全屋坍塌,吴非也大吃一惊,他首先确认了明若星与何天巳没出大事,然后允诺会立刻协调,尽快给予他们迫切需要的援助。
吴非的效率果然很高。通话结束后仅仅二十分钟,明若星就接到了总务处副处长亲自打来的慰问电话。对方详细地询问了台风的信息和有关受损情况,并承诺会尽快调派专员与明若星对接,完成安全屋的灾后重建工作。
当明若星接完这通电话, 返回室内的时候, 何天巳也已经醒了,而且正顶着七歪八翘的头发到处寻找明若星的踪影。
“小明, 你头上的伤怎么样?没事别乱跑出去啊!”
“醒醒吧, 我好得很, 而且台风早就走了。”
明若星指了指屋外复归于平静的天空, “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抢救点东西出来?”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何天巳双手双脚的赞成,他也学着明若星把玄关里晾得半干不干的衣服重新套在身上。两个人再各自带上手套、雨披,拿上钢锯等几样简单工具出了门。
昨天晚上把他们折腾得够呛的门前小路,如今仍是一片泥泞。道路右侧的小河水量暴涨,滚滚浊流如一条微型的黄河,吞没了岸边的浅滩和几片灌木丛。
沿着东倒西歪的竹篱笆,两人来到了明若星被石子砸中晕倒的地方。血迹早已经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可零星散落的竹片和砖石似乎还在讲述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个时候,何天巳究竟是凭借着什么样的信念和力量,才将毫无招架之力的一人一猫扛回到了安全地带?
想到这里,明若星忍不住偷偷去看何天巳,却没料到何天巳也一直都在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同时微微一愣,然后还是何天巳先开口说话。
“小明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话都到了嘴边,何天巳居然不好意思起来,“虽然论亚人的实力,我可能还不如你。但是最基础的自保能力我还是有的。所以,我想拜托你,以后不要无论什么事都护在我的前面。”
“我哪里有?”明若星决定睁着眼睛说瞎话,“谁护着你了。”
“哪里没有?昨晚上要不是你一直都挡在我前面,被石头砸中的人就该是我了!”
没想到何天巳平时大大咧咧的,该注意的细节倒也没有落下。见他如此肯定,明若星也没有继续否认。
“昨晚那种特殊情况,互相帮助有什么问题?被石头砸到也只是突发情况,你何必想这么多。”
“可是我会内疚啊。”
何天巳又冷不丁地做出了让人惊讶的发言:“比起内疚的那一个,我更想做让别人内疚的人。”
明若星愣了愣,随即涌上心头的,是一股来自记忆的苦涩。
“我和你不一样。”
他看着眼前全无记忆的何天巳:“我知道真正的内疚是什么滋味,所以我宁愿把它留给自己,也不希望别人尝到。”
“那也没问题。”
何天巳当然听不懂他的话外之音,依旧是大大咧咧地笑着。
“那么下一次,换我来保护你。当然,你放心,我也会保护好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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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过这段泥泞的小路,前方就是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发源地。
即便早有思想准备,可是当天光大亮之后再回来仔细看,眼前的一切仍旧令他们感到不可思议——
昔日破旧但是温馨的“家园”,此刻已经化为一片断壁残垣。老朽的木材和残砖碎瓦高高地堆砌着,扩散出一阵阵森然的寒意。
不幸中的万幸,昨晚出事前,他们已经将重要物品打包安置在了客厅。因此两人只需要集中力量,清理客厅上方的狼藉。
沉重的木梁和屋顶是最大的阻碍。所幸亚人的力量远远大过常人,体量太过庞大的物体还可以锯开拆分处理,清理起来倒还算是顺利。
心情压抑的两人也没怎么交谈,就这么安静地清理了将近一个小时。总算看见了一楼客厅里的那张餐桌,紧接着就是明若星的银色旅行箱。
他们最终从废墟里抢救出了七八个打包好的大物件。其中状况最好的是三个旅行箱,外壳虽然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但里面装着的衣服和夹在中间的笔记本竟奇迹般地保持着干燥。
除此之外,还有白老板的一部分猫罐头,一整个大冰箱(最重要的是里面放着何天巳的药物)。出于私心,明若星还找回了一小部分当年那伽的物品。
“对了……”
停下来休息的间歇,明若星故作不经意地向何天巳透露了重要信息。
“刚才我给光叔打电话,他说这幢老房子是上过保险的。他会帮我们联系有关于赔偿的问题。”
“真的?!”何天巳的声音往上扬了一扬:“有多少钱可以赔?”
“不知道,应该不少。但是重新起一幢新房应该绰绰有余。”
仗着何天巳缺乏常识,明若星可以闭着眼睛随便敷衍:“但是这笔钱只能用来原地盖房,不能提出来跑到城里去买房子。”
“盖,当然要盖!”
何天巳倒是异常干脆:“房子是我家祖宗的房子,必须盖了还给它们。进不进城是我的选择,走自己的路花自己的钱。”
“看不出,你小子还有点骨气?”明若星一脸怀疑地瞧着何天巳。
也许是被他瞪得心虚起来,何天巳的目光闪烁了几下,还是忍不住破了功。
“……我说你也别把我当傻子好嘛?在乡下建个三层楼的钱,丢到S市这种大城市,恐怕在市中心买个厕所都未必够。再说这年头农村户口多金贵,保不定一转身我就成了亿万富翁了呢?!”
“果然还是这样子比较像你。”
明若星这下算是满意了,转身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
一番“考古”结束之后,两个人将抢救出来的物品首先转移到院子外头。留下何天巳暂时看守,明若星走去村里将车开过来充当临时的仓库。谁知一刻钟后,跟着车一起赶过来的还有一大帮子村里头的老头老太。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村民们一致将何天巳评选为本次台风最严重的受灾户——事实上,除了他家之外,金鱼村里的其他建筑几乎没有受到任何严重的影响。气象预报甚至分析称,台风中心根本没有经过金鱼村一带。
所以这次的灾祸,有至少五成的原因是老房子年久失修,台风更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七嘴八舌的一通分析之后,终于有人问起了何天巳和明若星的后续安置情况。
光叔光婶再过几天就要回村。想起他们以前对何天巳的种种不地道行为,明若星始终有点膈应,正巧何天巳似乎也不太想和两位老人同住。又考虑到房屋重建还需要时间,他们干脆提出村里是否有什么公共场地可以拱他们暂时落脚。
人群又一次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不少老妈妈干脆热情洋溢地邀请他们回自己家里。
考虑到这样那样的问题,对于类似邀请明若星一概谢绝,直到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响了起来。
“正好我们那儿还缺两个看门的,你们要不嫌弃,就先住一段时间再说?”
两个人同时扭头一看,是小美。
金鱼村老年活动中心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公共建筑之一。平日里,老年人们喜欢去那里打打牌、聊聊天。活动中心也会不定期地举办义诊、演出等活动,丰富村里人的生活。
除去小美之外,中心里还有十位工作人员。其中三位每天乘坐101路巴士从长乐镇过来通勤,三位是本村人氏,还有三个女孩跟小美一起在村里租了一幢小楼,布置得诗情画意。
而这剩下来的最后一人,就是活动中心的门卫了。
何天巳认识的这位门卫叫赵伯,今年六十岁出头,长乐镇人氏。也不知道他当初为什么跑来金鱼村看守活动中心,总之一待就是十多年。
根据小美的说法,这位赵伯去年春节期间在家里摔了一跤,动了髋关节置换手术。今年年初,家里的晚辈就过来帮他辞了这份工。打那之后,活动中心晚上就再没有人守夜了。
金鱼村虽说是一块太平宝地,但是要说家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活动中心原本就是老房子装修改建的,保留着很多精美的砖木雕刻工艺品,以前就曾经发生过外来人员盗窃梁托的案件。
为了守护村中重要的艺术品,这几个月来,十位员工一直轮班守夜。眼下正巧何天巳“无家可归”,小美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个两全其美的主意,而且立刻就得获得了村民的一致支持。就连何天巳也觉得,这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明若星却将他拉到了一旁,悄悄地问了一句话。
“……这个老年人活动中心,是不是就是昨天晚上你鬼故事里头的那个周家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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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曹操,曹操到。
明若星不知道现在使用这句话是否正确,但是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词汇来形容他诡异的心情。
此时此刻,他驾驶着爱车,带着何天巳、白老板,以及一堆破破烂烂的行李来到了金鱼村老年人活动中心的大门外。
正经算起来,这也并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可这一次,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就是不对劲儿。
偏偏这个时候,何天巳还故意在他的耳边煽风点火。
“看见门口那一对抱鼓石墩子没?金-鱼-的!”
还真没有错。活动中心的外观就是江南水乡最最传统的白墙黑瓦,正正中央一座门廊,台阶旁边一左一右立着两个青石头雕刻的石墩子。尽管风化严重,但勉强还能看出几条石雕的金鱼在石墩子上甩尾悠游。
其实怪异的物件还远不止这两个石墩子:门檐下悬着纸灯笼,上面画着金鱼;黑漆的大门上左右各用金漆描绘着图案,合拢来又是一只硕大的金鱼。
尽管何天巳解释说这都是为了呼应村名后来添加的装饰品,但是在明若星看起来,这更像是城里头那些主题鬼屋的噱头——通过不断重复的元素,带给游客一种沉重的宗教仪式感和无形的心理压力。
所以,这幢备受村里人欢迎的“鬼宅”里头,到底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