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何二年,春末。
尽征晋阳之兵,十万人;又调遣上郡骑兵一万余人南下,信安君赵辰为将,进军伐楚。
楚地多河泽。洢水汤汤,自东向南,流淌不断;过了洢水,又是涤水。涤水比前者还要宽上一倍,联军只得搭桥寻舟渡河。
舟桥漂浮在涤水上,随着河水往来晃荡。韩国劲弩手列队缓缓通过,在河的对岸,魏国步卒早已严阵以待,只恐敌人半渡而击。
河流中,一只只船往来不断,斗志高昂,如同竞技一般。
‘现在需要担心的却不是半渡而击’,赵辰心咐。渡河容易,回来难。如果战场失利,赵辰不敢想象,这归来的途中,又要怎么渡过这些大河。到时又要到哪里去寻找舟船,又有谁能够约束住乱军,不争抢推挤。
很快,韩国人就渡过河去。赵国骑兵这才牵着马,小心翼翼的从舟船上通行。战马比不得人,若是一不小心,晃荡一下,怎么也拉不回来。要是更凄惨的翻了船,不知要掉多少人到水里去。
赵辰赶马到魏申旁。后者在一个山坡上,密切注视着渡河的情况。
虽然说当日会议委任了魏东河为联军统帅,但魏国内战,魏申支持公子衍与太子赫作对,现在公子衍登上王位,魏申在魏国的地位自然也一时无两。此番,魏申以假盟主的身份出战,魏东河只能被晾在一边。若不是魏家在完城底蕴深厚,现在哪里还有魏东河的一席之地。
“上将军,”
赵辰压抑住心里的忧虑,笑着,思索着该如何将自己的话说出口。
魏申偏头。相比于数月前见到的那人,如今的魏申身上又添了几分稳重,自信。一种天下事务,尽在指掌之间的成竹于胸,有恃无恐。
不过也无怪,魏申在魏惠王死后,以一己之力,保住魏国盟主地位。又拥立公子衍,结束魏国内乱,有了这些功绩,自然会有些飘飘然。
赵辰轻轻一笑,魏申所施加的威压,全如微风拂身,从他身旁掠过。“我建议留下一支军队,在涤水上修建一座桥梁,留待归来时使用。”
“修桥?”魏申挑眉,疑惑莫名。
赵辰紧抿嘴唇,没有将自己考虑说出口。魏申在片刻之后,便明白过来,丝毫没有忌讳,说道:“未知生,先问死。信安君是不是太过于谨慎了?”
“谨慎一点总是好的。”魏东河开口,脸色阴沉,像谁欠了他钱一样。
“呵呵。”
魏申负手身后。河边卷起的风吹拂魏申衣角,魏申迎风而立,发丝飘荡,自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傲慢。“现今五国攻楚,七十万大军。光是诸君面前,便有四十万久经战阵,无往不利的士卒。两位还这般斤斤计较,是不是有些小人之心,失了大丈夫的气度?”
此刻,全军大部分人都已经渡过了涤水。亲兵为魏申牵来战马,魏申翻身上马,朝着舟桥驰去。留下赵辰和魏东河相视一眼,笑容苦涩。
魏东河拱手行礼,道:“自完城一别,不见信安君久矣。信安君别来无恙?”
对于这个曾在完城下,击败自己的对手,赵辰心中还是有几分敬重。还礼说:“蒙魏将军挂念,赵辰近来安好。”
“可惜,去年攻赵,本以为能够在战场上与信安君再度相逢。谁知信安君却遭奸人诽谤,流落他乡。唉……”想到了自己如今的境遇,魏东河长叹了一口气。
河风萧索,扬起魏东河的衣袂,又是另一番景象。
“叔父。”
魏山从一旁驰马过来,“我们也该走了。”
魏东河拱手告别。
从魏山仇恨的眼睛中,赵辰看到了自己的脸。赵辰不以为然一笑,与魏东河告别,驰向赵军。这修桥之事,魏申虽未放在心上,赵辰却仍然下定决心要做。吩咐后军的薛平率领一支工兵,由一千骑兵前往离此不远的容城。哪里以前有一座渡桥,不过被楚军撤离时拆毁了。
是夜,大军行至方城,终于与楚军前锋相遇。
夜色溶溶,如碳墨溶在空中。靠近联军营地,有两片小树林,树枝挣扎着从浓黑的夜色中张牙舞爪。其实不该这么黑的,赵辰站在木塔上,靠着见识的木柱,他分明看到一轮明月稳稳的挂在空中。月光无私的从天降临,却偏私的只落在楚军的那边。
不过,联军营寨外,也并没有一直漆黑下去。
一团火焰突兀地从联军与楚国的营地中心处腾烧起来,穿透夜色,一直延伸到联军的营寨。赵辰无法借助火光看见地面,但他能够无比清楚的看到那团火焰。真实,绚丽,那么近,那么美。
美?
赵辰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吃惊。
火焰都是一样的,不该有美丑之分。自燧人氏为人类带来火焰以来,火焰都是如盛开的花朵一般,橙黄,炙热。但此刻,赵辰却有一种强烈的想法,觉得眼前所见的火要比平日所见更美,更动人。
因为这种火是蓝色的。
妖冶的蓝色,纯净的蓝色,单薄的蓝色,如被冰冻的火焰,轻薄脆弱。
很多士卒都停下手中的事情,围在营寨旁,看着那本不该属于人间的火焰。人间哪里有蓝色的火?而且那么轻薄缥缈,似乎风一吹就会熄灭。但蓝色火焰却随着风摇曳,越燃越烈。
这时,黑暗中传来怪异的歌声。
一行人逐渐在火焰旁显出形态。黑夜浓厚,那些人的脸隐匿在夜色之中。只能隐隐约约,看清他们头上修长高耸的羽冠。这些人围着火焰又唱又跳,火焰照亮他们赤丶裸的腿,扬起的长裙,忽上忽下的手臂。歌声中混合着一阵铃铛,铃铛绑在那些人的手臂上。
“这些人是九天玄女的奴仆,楚国人称呼他们叫玄使。”魏东河从黑暗处走出来。
“玄使?”
赵辰觉得挺有趣的。
赵辰听不懂玄使们在唱着什么,但现在可以推测,是关于称赞九天玄女的歌词。用楚地乡音唱出来,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随着赞歌渐渐接近尾声,玄使也停了下来,肃穆的围在火焰旁,似守候着火焰。
玄使们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火光隐隐约约从人与人的缝隙间透出。这样,赵辰还能借助火光看清发生了什么。随后,玄使整齐划一的跪下,如花瓣簇拥着花蕊,向后倾倒,瞬间绽放。等了十几秒钟,又忽的直起身来,发出一声苍凉哀婉的长啸,向前扑去。
赵辰心脏骤然缩进,情不自禁直起身来。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玄使离着火焰如此之近,向前一扑岂不是要扑进火里去。在黑夜中,观赏了这么诡异华丽的一幕,赵辰已然忘了,那些是自己的敌人。
“信安君不用担心,”魏东河捉狭的促眉,“这些玄使是不死的。”
“不死?”
赵辰笑了,因为魏东河在开玩笑。
“至少不会被火烧死,”联军统帅笑意更深,“每次战斗前夕,玄使就会在两军阵前,吟唱这首歌。传说中,这是呼唤九天玄女的歌。只要九天玄女降临,所有在战场上战死的士卒,就可以平平安安,魂归故里。我以前见过许多次玄使的表演,没有听说过有被火焰烧死的。”
所有战死的人都能魂归故里么。
不分彼此,一视同仁?
赵辰心上一动。这样的话,九天玄女,倒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女神。
随着玄使扑下,蓝色火焰骤然熄灭,天地又恢复到一片黑暗宁静之中。
在一片黑暗之中,赵辰只能隐约分辨出魏东河的脸庞,却无法看清他的脸色。赵辰感觉气氛有些压抑,不自觉的笑了笑,说:“魏将军这么晚了,不在营帐内歇息,跑到营寨边上来做什么?”
“那信安君在这儿做什么?”魏东河嗤笑。
“哼,呵。”
赵辰从木塔上跳下来,伸展腰肢,没有说话。就在蓝色火焰点燃之前,赵辰一直在想,像这样只为了获得土地,人力,和荣耀的,毫无意义的战争,真的能够获得胜利么。
只是这样的话不能说出口。
这时,营寨之内,突然骚乱起来。火盆砰然倒地,火光照亮营帐。士卒不顾秩序胡乱奔跑,推冲撞,推挤挡在身前的人。怒骂声,惊叫声,呼喊声,各种混杂的声音不绝于耳,喧嚣得如同菜市场一般。
赵辰与魏东河对视一眼,脸色瞬变。赵辰正要朝着营寨里跑,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营寨墙的墙根下,一个阴影贴着墙在黑暗之中快速蠕动。
“什么人?!”
赵辰大吼一声,拔出雪愿冲了上去。阴暗的角落里,黑影回头看了赵辰一眼,转身撞向营寨墙。
没有意料之中‘砰’的一声,黑影如空气般消失在营寨墙的角落里。
赵辰扑到营寨墙边,慌张地上下摸索。
营寨墙笔直而立,一根根大腿粗细的木桩被紧密的捆在一起,连风都没办法从墙外刮进墙内。赵辰手碰到的地方,都是坚硬粗糙的木头面,没有任何空洞可以穿过。
可一个活生生的人,却这么凭空消失了?
赵辰不敢相信自己,百思不得其解,却也绝不认为自己刚才是眼花了。
“信安君,怎么了?”
魏东河从身后追过来,疑惑问。
手掌缓慢开合,赵辰胸膛起伏,换了两口气。缓缓摇头,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营寨内传来绝望凄凉的惊呼:“大将军死了!大将军死了!”
嗡——
赵辰耳中响起一阵嗡鸣声。呆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整个人就像被突然扔进了冰窟窿一般,浑身僵冷。
“魏申死了?”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赵辰咽了一口唾沫,‘咕咚’声格外响亮刺耳。赵辰晃了晃脑袋,甩掉耳中嗡嗡鸣响的声音。“怎么可能呢?”魏东河失神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