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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凉如水,湖面上画舫花船如织,又是别样的风景。
江陵听着隐隐乐声自水面传来,随口问道,“老师素喜清净,缘何将茶楼建在此处?虽离青楼远,那些个花船却也避不开。”
“我幼年就想,能住在此处,日日饱览美景简直人间乐事,不曾想几十年里扬州奢靡日盛,这些个事儿竟繁荣至此,偏就这点子心愿,只好忍下了。美人窝,英雄冢,这等你都见识过了,到了外头也不会被人迷了眼。”徐阁老道,旋即轻叹了一声,“九月初就上路吧,秋高气爽,早些到了京城,也好早些静下心来准备会试。”
江陵举杯欲要敬徐阁老,忽有一人推门而入,“老师和师弟在此处摆庆功宴,竟也不等我一等。”
江陵忙起身作揖,口称“师兄”。
让徐阁老足足遗憾了十几年的探花郎林如海来了。
林如海已是年过四旬,依旧风仪从容,相貌堂堂,因为年纪大了,倒不太受到徐阁老关于颜值的吐槽,抨击他需要从其他角度。
“你林大人忙得脚不点地,不过中个解元,如何敢去打扰你。”徐阁老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自从林如海在贾敏过世后将独生女儿林黛玉送往京城的外祖家后,徐阁老对他就时常是这种眼神。
老爷子眼里,林如海这爹,就是个大写的反面教材,如果不是今天江陵中举实在高兴,立时就能和平时一样以林如海为材料教导江陵诸多做爹的正确姿势。
江陵为林如海师兄的面子计,解围地岔开了话题,“师兄快请坐。”
林如海坐到徐阁老对面,“恭喜师弟中了头名。只是还是趁着秋日里,早些上路去京城,一则天气适宜,到了冬日行船,便太冷了,二则也好早些静下心来准备会试。”
“我刚刚就说过了,等你来说黄花菜都凉了。”徐阁老道。
林如海早习惯了,也不在意,接着道,“现今京中局势诡谲,师弟之才必是要高中的,难得却是高中之后。太上皇和今上之争愈演愈烈,前些天为了个闽浙总督的人选,逼得吏部尚书都致仕了。”
太上皇退位业已五年整,却依旧老当益壮地把持着朝政,朝中诸位也就只能一直享受着两个太阳的照耀。
这话题讲到了徐阁老心坎上,他道,“夹在媳妇儿和老娘中的小相公有多难,你日后就有多难,还只有更难的。”
江陵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更可怕的是你惹恼了你娘你媳妇儿,最多挨上两顿挠,惹恼了两位圣人,也就只能做咸鱼了。
林如海着实吃不消徐阁老这个比喻,苦笑道,“老师还请慎言。”
“慎言在外头呢。”徐阁老指着门外刺他一句,重又讲到江陵身上,“不过你这小瘪犊子素来会做人,讲不定能让你八面玲珑糊弄过去。”
“古来朝堂上在八面玲珑的,不是和稀泥的就是做佞臣的……”江陵说到一半,发现林如海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他疑惑地看过去,冷不防脑袋上被挨了一下。
徐阁老怒道,“你才是奸佞,你才和稀泥,你见过几个朝臣了,还古来,我瞧你就是个奸臣胚子。”
林如海小声解释道,“老师当年就经常被称赞八面玲珑。”
江陵态度极好地给老头子斟酒认错,“我见识浅薄,老师莫怪。”
徐阁老余怒未消,朝他翻了个白眼。
三人临风把盏,几轮下来,一壶桂花酒将尽,江陵听林如海讲了不少会试注意事项,又有许多朝中局势分析,受益良多。
徐阁老搁下筷子,叹了口气。
江陵比了两根手指,朝徐阁老晃了晃,意思是他今天晚上叹两回气了,气得徐阁老抬手就要打他,“小瘪犊子,翅膀还没硬呢,敢嘲笑我了。”
“不敢、不敢,只是看您似有忧愁,想开解一二。”
“老了啊,看你们年长的是二品大元,年少的是新科解元,感怀子孙不肖罢了,我家中已两代无人入仕,徐家危矣。”徐阁老闷头饮尽杯中酒,“种这么多金带围,有个屁用!”
“您老不是还有曾孙子,由您悉心教养,来日必定能高中。”江陵劝慰他道。
徐阁老历经两朝,一路做到首辅,最后风光退休,自然有着江陵小朋友难以企及的敏感,“怕是等不到那天了。”
林如海也跟着他叹气,“我膝下唯有一女,只怕,唉……”
他叹气声未落地,楼下忽然嘈杂起来,守着门的慎言急匆匆进来通报道,“来了一队衙役,说要找少爷。”
江陵不紧不慢地咽下口中的藕夹,搁下筷子笑道,“是说我杀人,还是放火?”
慎言满头的汗,“问了,不肯说,直说是上头有请。”
说话间衙役已经上楼了,领头一人拱手道,“江解元,和我们走一趟吧。”
态度很是倨傲不屑,从一干人头顶都是负值的好感度可以看出,他是真的在不屑江陵。
江陵坐得八风不动,“敢问这位大人姓甚名谁,何处供职,又要请我去何处?就算是缉拿人犯,也该有个名目不是,你这样凶神恶煞地闯上来,江某是断不敢和你走的。”
慎言帮腔道,“我们少爷可是举人,身上是功名的,你们总该说个原因吧。”
领头衙役的便嗤笑道,“称你一声江解元,是给你脸,你这个举人老爷当不当得,自己心里清楚,莫以为钱能通神。”
江陵总共就俩小庄子,和林如海这样的资产阶级比起来,简直穷困潦倒,这钱能通个什么神,灶王爷都不带搭理的。
林如海沉下脸道,“既江解元的脸面不够,本官这个巡盐御史的总是够了吧?”
衙役仿佛才见到他一般,含糊行了一礼,“原来是林大人,请恕小的眼拙。”
“你们是扬州府的。”林如海瞥了一眼他的腰牌,“可有知府的手令?”
“这个就不是林大人能知道的了,知府大人命我等秘密行事,不可声张。”衙役死咬着不肯放。
林如海带的人就非慎言这种小书童能比拟的,此时两个贴身侍卫立到门里来,呵斥道,“放肆!我们大人是正二品大员,执掌两淮盐政……”
江陵摆手打断他,“诶,这些个压人的抬头就莫提了,早知道师兄身份,还死咬着不说的,我倒敬他是条汉子。”
衙役暗暗松了口气,“江解元请吧。”
只是这口气却松得早了。
“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不过就是这科乡试出了问题罢了。”江陵面色如常,一派清风霁月,堪称一句君子端方。
衙役自知刚才失言,被他看出端倪,不敢再多说,全都把嘴闭上了。
徐阁老心理素质过硬得很,拍拍他的肩膀,“清者自清,你同他们去吧。”
“稍等片刻。”江陵重新举起筷子,在衙役们疑惑的眼神里又夹了一块藕夹,然后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讲道理,刚刚光顾着听林如海说话,没怎么顾上吃东西。还有点饿,万一带去了不给饭吃,岂不是要饿死。
徐阁老大笑,“这才是我徐秉齐的徒弟。”
林大人亦点头,这心理素质,殿试妥妥的。只是殿试那会儿,也要挨饿,得提醒他做好心理准备。
衙役眼睁睁看着江陵吃了小半盘炸藕夹,又添了半碗饭,将面前一条西湖醋鱼吃了个干净,方才算完。
“诸位,走吧?”江陵漱完口站起身,还不忘把慎言托付给徐阁老,“这小家伙还劳烦老师替我送回去,别叫他乱跑。”
眼看好好一个解元少爷要被人抓走了,慎言再忍不住,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少爷,我舍不得你,少爷你可不能有事啊。”
眼前就是刀山火海,少爷怎么能就这么跳了呢。
江陵走到林如海身边,用只有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道,“今日茶楼恰好来了一帮纨绔,雅间统共七八个人,足足中了四个,薛蜓、朱棋轩、李适、金子宁,后三家师兄不陌生,悉数是盐商子弟,头一个却是金陵皇商薛家的旁支。楼下那时候来了许多人道贺,中间混了几人,皆非寻常书生,若说是凑热闹,可待我题字之时,这几人已然不见踪影了。此间门道我尚且不清楚,师兄许是能明白。”
他将四人名字复述给林如海,过目不忘这个金手指在他看来比好感度系统好用多了。
“我知道了,你暂且忍耐些时候,万事有我。”林如海想起来此刻扬州城中那位贵客,若是他派来的人,倒也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