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并非仅有这一队人马,还有另外一队。
零九虽然坐在树上没动,却下意识上调了听力系统,方圆千米之内的呼吸心跳和落叶泉流于下一刻尽数落入耳中。那密林深处窸窸窣窣的移动声亦如响在身畔一样明晰,其移动速度竟毫不亚于疾驰的骏马,并且隐蔽又轻微,就像在夜晚潜伏和捕猎的野兽。
夕阳越沉越低,夜晚就要到了。
疾驰而来的那队人马已由远及近地出现在零九的视野中,清一色的棕衣窄袖配暗红腰封,看上去像是侍卫打扮,骑行的姿势也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分别以左右各六前后各十二的队形分布,紧紧护着中间那辆外观低调的马车。也许是黯淡的天光影响了视物,马车的速度在即将驶近零九时降了下来,其中一个侍卫向车内轻轻询问出声。
“已赶了一整天的路,殿下可要休息片刻?”
先回应他的是一阵低咳,片刻后才渐渐消止,然后不答反问:“……还有多久能到江城?”
这道男声听起来竟和沉闷压抑的咳声截然不同,不仅优雅好听,还异常的和煦温柔,如晨光暖阳,甚至能让人联想到江南的莺飞草长和十里春风。侍卫随即回道:“我们已经抵达江城边界了,过了这片山林就是江城,只是天黑了,路又泥泞,恐怕还得要一两个时辰才能进城。”
暗中潜伏的那队‘捕猎者’竟在侍卫的话音落后渐渐停止了移动,于是在零九的耳中,周围一下子变得很静,林中的鸟叫虫鸣也莫名消失了,如同暴风雨前的短暂安宁。可零九依旧面无表情地坐在树上,看着天际的夕阳彻底隐退到山下,整片林子被黑暗吞噬殆尽,才动了动手脚,准备跳下树回去。
却有三件事在他跳下的这一刻依次发生。
先是马车内的人因试图查看天色和地形而掀开了轿帘,紧接着便响起了极尖的破空声。竟有十余道箭矢凌空窜出,如闪电般袭向马车,与此同时,三代通知零九说主机向它发布了第三个任务。
任务三的内容是要求人造人必须尽可能的为人类提供援救和帮助,并附加了一条人造人除非遭遇危险和攻击,否则不得伤人性命的规定。三代随即便尽责的提示零九远处似乎就有人需要援助,于是本来要转身离开的零九顿住步子,再度遥望向遇袭的马车。
那显然是一场埋伏和截杀,而截杀已正式开始。
侍卫们用最快的反应拔出刀,竭力劈开纷乱的箭矢,可数量太多又事发突然,纵使他们武阶不低,仍有不少人中箭受伤。还有足足十几个黑衣人继箭雨之后从各自藏匿的地方飞跃而出,手持长剑将他们团团围住,而杀手的方针向来是速战速决,于是转眼的功夫,凌厉的剑气已在车厢外壁留下一道道深可透骨的印痕。
车厢最终在又狠又密的攻击下随着轰然的巨响应声而裂,露出车内身穿深蓝色长袍的高瘦人影。黑衣杀手的攻势登时更狠更密,生生将侍卫们的保护圈破开一个缺口,下一秒便有一把长剑朝那个还在不断低咳的人影刺去。
“殿下小心!!”
侍卫惊喊出声,试图飞身去挡,却已无济于事,因为剑光已在他抵达之前落下,转眼就要刺中秦铮寒的心口。这一剑拼尽了出剑人的全力,速度如同闪电,招式犀利精湛,在场的无论侍卫还是杀手,均无一人觉得能有谁保得七皇子安然无伤,出剑人甚至已志得意满的预见了对方命丧当场的景象。
却有人以不可置信的方式打破了这个想法。
一抹白衣如浮光掠影般无声无息地倏然而至,同时有什么东西生生切入了剑和秦铮寒胸口之间只差两厘米的缝隙,快到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什么也瞧不清,待定睛一看才发现挡在剑前的竟是一只手,一只修长完美到只适合弹琴作画甚至足以令人迷恋的手。锋利的剑尖刺在手心,却只能刺破一层薄薄的表皮,再往前便分寸难行,而后者只轻轻一动,几乎没怎么用力便将原本势若千钧的剑弹了回去,并断成三截,一截截掉落在地,声声惊心。
白衣少年同时又抬起另一只手向那名杀手使力一推,宽大的袖摆随着他的动作急速鼓涨,黑如瀑的长发也在夜风中飞扬,像鸟类展开的优雅的翅膀。杀手随即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巨大的冲劲推飞,撞至树干并吐出一口血来,显然受了内伤。
一时间四下皆寂,只有遭遇撞击的大树摇落了一片枯叶,缓缓飘下的样子宛若死去的蝶。
杀手们已瞬间认清了他们完全不是少年的对手,因此脑中想的就只剩一个逃字,却又如临大敌的待在原地不敢妄动。而少年也没有再动,亦没有说过一个字,只微微皱起眉,不知在想什么。他的容颜和手一样完美,仅半张侧脸便动人之至,如明丽的夏花,却又带着刀刃般的冷,不见人类的感情。
其实零九只是在想电的问题,——他没料到‘提速X12’竟然那么耗电,好不容易才借助太阳能充满到百分之百的电量竟一下跌到了百分之八十五,起码要回去吃六碗饭才能补回来,可他近两日已为了任务二将饭量控制到了三碗。
“我将食物中含有的各种元素又详细比对了一遍,”三代向零九分享了它的最新研究,“结果发现从乳糖中提取的能源并不亚于纤维,所以你可以喝牛奶,我觉得喝一大锅奶怎么也要比吞一大锅饭正常得多。”
黑衣人最终忍不住在这逼人的静寂中动身撤退,并因担心会被少年追杀而快到令人咋舌,却不知零九根本不可能去追杀谁,甚至连他救的人都没看一眼便一言不发的抬脚要走。
“——等等!”
秦铮寒不由对零九急喊出声,而脑袋里还残存着少量水雾的零九隔了半分钟才做出回应,转过身来用一双漂亮的眸子困惑地望向秦铮寒,还歪了歪头。
这个歪头的小动作使少年看上去有些呆萌,黑亮的瞳仁也带着孩童的稚气,能直直撞进人心里。秦铮寒就这么和少年定定的对望,直到片刻后再度低咳起来。
也许是方才出声太急或被剑气所伤的缘故,他一时咳得厉害,微弯着腰,全身都在不断颤抖。痛苦的咳声中还透着种说不出的诡异,仿佛有只手捏着心脏和咽喉,听得人莫名腾升丝丝缕缕的冷。零九却想到了36种人格中的柔弱型人格,其特点正是瘦削、病怏怏、身体素质差,而对方一看就非常符合。
于是调查对象3号就这么锁定了,零九随后才用电子眼对秦铮寒进行扫描和评估。
“叮,该生物种族:古时期地球人。骨龄:二十四岁。身高:一米八八。友善值:0。战斗力:1.5。好感度:35。”
零九忍不住又困惑的歪了歪头,——对方的战斗力竟和许天戈一样,可为什么许天戈健壮无比,挨了他一掌都没什么事,对方却说句话都要咳?
那个小心翼翼地扶住秦铮寒的侍卫也有些困惑,因为他在扶住对方的时候似乎看到对方的眼球边缘多了一圈暗红。
均匀的像工笔画里细心描绘的圆,却又极淡极轻,让侍卫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何况咳嗽和困倦都会使人眼睛发红。
而秦铮寒在止咳后看向了零九的手,“你的手没事吗?”
明明他的声音和表情都很温柔,还透着真切的担忧,零九却莫名觉得这个声音和他此前在树上远远听到的有些不同。但还是摊开手,向对方露出剑尖留下那一点伤口,“…没事。”
秦铮寒低头看着他掌心宛如红痣般的伤口,眸底的暗红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隐隐深了一层。再抬头时神色却清雅若初,甚至带着春风拂花般的浅笑,“没事就好。”
月色渐出,透过云层和树梢照下来,而男人浅笑的样子竟比月色更出尘,“谢谢你救了我,——敢问你可是那位传说中的凌家少主?”
咚、咚。
打更人将锣敲了两声。
此刻已是二更,而凌久这么晚了还没回来,秦烈实在忍不住升起了担忧和找人的念头。不请自来的连续在王府蹭了两天晚饭的许天戈已二话不说的站起身,径直出了门。
他先是以最快的速度将城南的街上搜寻了一遍,又转道去了城北。城北的夜市算是江城的一大特色,每隔三天才开一次,今天正是开市的日子,家家店铺门口都挂着漂亮的灯笼,看上去犹如明亮的长龙。
身为武圣,许天戈的眼力自然比普通人强很多,能将视线扩展到距离很远的地方。于是站在矮墙上远眺,当真从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隐约看到了零九穿着白衣的背影。
立即想也不想就抬脚朝对方奔去,还因为怕对方会在他赶到之前离开而越行越快,甚至顾不得看周遭的路况,以堪称横冲直撞的速度连拐了两个转角。
可惜许天戈看到的白衣背影只是个身形相似的少年,但零九的确在这附近,正领着秦铮寒和侍卫们抄近路前往王府,并在许天戈拐到第三个转角时,非常凑巧的与之迎面撞上。
这一撞,零九竟嘭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撞进了许天戈的胸口,连额头都碰到了许天戈的下巴。
虽然许天戈走的飞快,想赶回去吃晚饭的零九也走的很快,但以两人的实力,再快也是能躲开的。只是零九左手边是墙右手边有位推着小货车的老人家后面又有病弱的七皇子,相比之下还是觉得许天戈最耐撞。而许天戈也不知怎么回事,在看到零九后便呆乎乎的愣住,完全不知道躲。
在路人看来撞疼肯定是那个纤细的少年,却见到那个比少年高一头也壮一倍的男人被撞的后退了两三步,最终撑不住的坐倒在地上。那位推车的老人家立即摇摇头,表示连他都不屑于做这种碰瓷,简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坐倒在地的许天戈却还在发愣,只管用一双眼睛定定看着零九,甚至没有眨过。零九下意识走向他,并朝他伸出了手。
许天戈这才稍稍回神,继而将那只手一把握住,最后再慢慢站起身来,但在这过程中眼睛依旧看着零九没有移开过。零九只觉得他手上的体温非常高,像发烧般滚烫,松开后似乎仍有热度残留于皮肤。
却不知许天戈连心都在发烫。
可惜零九以为他急着找别人,又惦记着回王府吃晚饭,下一刻就和他告别离开了。于是直到零九的背影消失后许天戈才彻底从怔愣中解脱,将眼神转向自己的手。指尖开始激动地发抖,耳根都浮起了微红。
这、这、这,这只手,再也不洗了!那片碰到他额头的下巴,再也不刮了!还有这件被撞了个满怀的长袍,要收进匣子里锁起来锁起来!!
咚、咚、咚。
许天戈的心跳声和打更人的敲锣声混到了一起,待零九赶回安平王府时,已是三更。这个点别说晚饭了,连仆从们都上床休息了,正准备入睡的安平王听到亲卫上报说七皇子突然来临,又重新下床,去厅堂接驾。
皇子的份量虽然没有王爷的大,但秦铮寒奉的是皇命,代表着皇上,时间再晚安平王也要恭敬相迎。
“皇叔不必多礼,”秦铮寒随即对安平王道:“今日实在是太晚了,就不要惊动更多的人了,不如早点歇息吧,有事明天再说。”
安平王也知道七皇子久病成疾,又看他脸色苍白,像随时会倒下去一样,便点点头,“嗯,七皇子连日赶路,想必风尘仆仆劳累不堪,府里的西院暖和干净又宽阔,就先住在那里如何?”
“好,劳烦皇叔了。”
这位七皇子好像对谁都谦谦有礼,连眉眼都透着温柔,还带着好看的浅笑,似流云般清逸安和,让人也跟着心生安和,并怦然而动。
可待他迈进屋内并挥退了侍卫之后,脸上的表情就全变了。
甚至像换了个人,或是藏于黑暗的魔鬼露出了真容,蛰伏的野兽亮出了獠牙。周身的气质森寒如霜,带着上位者的野心和狠戾,眼神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会将触目所及的一切人或物死死扼住喉咙,令其体会身处绝境的恐惧和痛苦。
却又在这时突然挑眉一笑,轻轻地道:“……我看见了他。”
他仿佛不怕烫一般用手拨动着跃动烛火,又道:“可惜你要等白天才能看到。”
片刻后竟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话,这才是零九坐在树上时远远听到的如十里春风般的真正温柔和煦的声音:“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我的光。”
他按住灯芯,复而松开手,千万缕烛光透过指缝射出,映在他暗红色的瞳孔上,像染了血的曜石折射出地狱里的幽火。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他的话音开始出现颤抖,如神经质般缓慢又快速,平静又癫狂,“当他突然出现在我身旁,用手贴上我的胸口,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竟有从没有过的欢喜愉悦在不知名处生长。在和他双眼对望的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被什么击中,仿佛那一剑并没有被他挡住,而是穿透了我的心脏,让我无法呼吸,只能向你一样发出那该死的没完没了的低咳,全身都在颤抖……”
他突然顿住,神经质般的深深吸了口气,就像死神在嗅血液的芬芳,语气仿佛抒情的咏叹调:“这是劫,——有人绝处逢生,可我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