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宫宴(1 / 1)

<>微凉的枇杷果肉在唇边抵着,直接让谢初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有沈令月那一张笑靥深深的脸庞清晰地映在他的眼底,直到沈令月轻笑着又唤了他一声表哥,他才回过神来。

他回过神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后退步,但是没有退成,他身后就是那张摆放着画卷的方桌,他只往后倾了一倾,后腰就搁到了桌案边缘,不能再动弹一分,就算往后倾身,沈令月也会随着他的动作往前伸手,那粒枇杷仍旧稳稳当当地抵在他的唇边。

一时间,谢初进退维谷。

随着心跳逐渐加快,他的手心里也染上了几分湿意,整个身子也愈发绷紧。

“我……”谢初张口想要推拒,可却被沈令月瞅准了这个机会,直接一推枇杷将它塞入了他的口中,附带一个梨涡深深的笑容。

“怎么样,表哥,甜吗?”

被迫含着枇杷的谢初:“……”

皇宫之中,但凡上呈给各位主子食用的瓜果都是要剥好了皮在凉水中过一遍的,因此谢初口中含着的那一粒枇杷还带着些许井水的凉意与涩意,但很快就被一股甘甜之味取而代之。

察觉到口腔中逐渐漫开的汁水甜味,谢初一个激灵,想也没想地就把整粒枇杷一口咽进了肚里,连嚼都没有嚼,就这么生吞活咽了下去。

见他喉结滚动,沈令月就是一呆:“表哥,你……你把它吞下去了?”

谢初木着一张脸没有回答,但也算是默认了这一句话。

“可那里面还有果核呢,现在才四月中旬,还不到栖州枇杷成熟的时候,这一批都是普通的枇杷,都有核的。表哥,你怎么就这么吞下去了?”

谢初:“……我乐意,不行吗。”

沈令月抿嘴一笑,将手中签子扔进果盘里,笑道:“既然表哥乐意,那表妹就不多加置喙了,要不要再来点?”

“不用了!”谢初一口拒绝,又觉得这样的回绝有些刻意,连忙掩饰性地咳了一声,侧身往边上走了几步,让出了身后的画卷,也离了沈令月三五步远,“词我都题好了,你看看怎么样吧,有什么不好的……也别跟我说,自己看着改改,不过应该也没什么大错,这上面的词句都是有来由的,别人就是要挑理也没处挑。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似乎被沈令月这番出格的举动吓到了,甚至都来不及等沈令月查验画卷就借口有事离开了鸣轩殿。

望着谢初颇有几分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沈令月忍俊不禁,故意扬声叫道:“表哥,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百官宴之约啊,我在麟德殿等着你!”

回答她的是谢初一个踉跄的身影——他差点没被殿门口处的门槛给绊倒。

沈令月又是一阵笑,直到谢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殿外,她才收敛了些,含笑看向摊放在桌案上的画卷。

画卷上的墨迹还未干涸,空气中浮动着不少的墨香味,混合着果香,倒是混杂成了一种奇异的香味,闻着就让人莫名地生出几分好心情来。

谢初是把沈蹊写给沈令月的几首诗并几对诗句打乱了来题词的,只是光凭这几首诗还不足以支撑这十二个格子,因为当时沈令月只和沈蹊要了关于四月牡丹的诗句,因此除了前几个格子谢初七七八八地用了沈蹊的诗句来题词之外,后面的几个格子就开始东拼西凑地用典化词了。

好在她这表哥与寻常只耍刀枪不通文墨的武将不同,虽然说不上一流,但文采还是有的,用典都用得很到位,并且字里行间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张扬之气,倒在无形之中暗合了沈令月的丹青笔法,尤其是最后一格的大雪苍松,枝头压满了白雪的苍松与谢初那一手潇洒有力的行书简直堪称绝配,就算单拎出去都足够获得满堂喝彩了,更别说这十二个格子一齐上了。

嗯……看来这画卷不该叫十二花月图,该改名叫十二花月集了,这么好看的一手字,可不能只是个用来掩盖那一滩污墨的陪衬。

看完画卷,沈令月一整神色,扬声唤了知意问颜进来,又让另外一名宫女去叫了留香。

留香很快就跟着宫女来了,她跪在沈令月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奴婢参见殿下,殿下万福。”素日她见沈令月时只福身见礼,今日却是接连给她行了不少跪拜大礼,较之往常更为恭敬柔顺,显然是被沈令月早上的那一通火给发怕了。

沈令月心知肚明,微微一笑道:“留香,你跟在本宫身边多少年了?”

留香心中一颤,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恭谨伏地道:“回殿下,八年了。”

“八年啊,那也是挺久的了……”沈令月点点头,“你实话告诉本宫,这画卷上的污墨可是你弄的?”

留香连连摇头,指天咒地发誓不是她所为,并言她若有二心,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沈令月不动声色地由着她把毒誓说完了,才道:“那好,本宫就再相信你一次。去,带着知意把这画卷拿去暗室晾了,对题词的地方都重新进行一遍宣装。本宫只给你两个时辰的时间,两个时辰之后,本宫要看到一份重新宣装完毕的画卷。”

留香心情激动,这就是要再用她的意思了,受罚打骂她都不怕,在宫里当差,怕的就是主子不用她,因此听得沈令月一番话,她当即磕了一个头,道:“奴婢定不负殿下之命。”

沈令月又看向知意:“跟在你留香姐姐身旁好生学着,以后少不得就要你独当一面了。”说得两名宫女心尖俱都一颤,却又不敢表露分毫,只得同时垂眉低首地恭敬行礼道:“奴婢遵旨。”

如此一番敲打,沈令月总算是安了点心,在二人带着画卷退下后去了汤沐阁沐浴更衣,等一个半时辰后二人拿着重新宣装好的十二花月集过来时,她已是换了一身妃色的百褶如意月裙,正慵懒地靠在榻边听着问颜关于发式的罗列。

“殿下,”留香和知意两人一人捧着画卷的一头道,“都已经宣装好了。”

沈令月就命二女展开画卷,见其宣装焕然一新,又因为谢初的题词使得画中内容比先前更为醒目,且多了几分水墨韵味,当下满意不已:“很好。就流苏髻吧,编些璎珞坠子在里头。”后面一句话是对着问颜说的,她已经换好了衣裙,但发髻却尚未梳起,一头青丝顺着裙裳蜿蜒而下流于床榻之上,犹如瀑布一般。

自古美人多青丝,沈令月也不例外,她的倾城之姿除了面容姣好之外,就连青丝也是乌黑亮丽,又浓又密,令人艳羡。

问颜手巧,听沈令月定了流苏髻,当即便上手编盘起来,除却璎珞之外,还在发心间坠了半月银苏步摇,又在沈令月额头上细细描了一朵粉嫩嫩的蕊心花钿,等她描完最后一笔时,日头也已经落到了西山,留香小声道:“殿下,已经申时六刻了。”

“知道了。”沈令月从钗奁中拿了一枚碧桃簪比了比,让问颜簪了,就起身道,“走吧,去麟德殿。”

麟德殿位处西边,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沈令月摆手挥退了夏淳寅准备的轿子,带着一行宫女八人慢悠悠地走着,及至麟德殿内阁,掐的时间刚刚好。

“大哥,二哥。”她只来得及对沈跃沈蹊二人打了一声招呼,就有宫人高唱“陛下驾到!娘娘驾到!”,便上前几步在一众公主前头站好了,在帝后二人入殿时下跪行礼,三叩恭祝皇后生辰大喜。

“众爱卿免礼平身。”虽然恭祝生辰之喜是惯有礼节,但到底百官朝贺,见百余名人都同时恭贺发妻生辰,皇帝心中欢喜,当即笑着让众人起身落座,与皇后一道主礼开宴。

一时之间,宫女端盘入殿,丝竹之声也响了起来,伴随着袅袅入场的数十名舞姬,舞起了千秋福寿舞。

麟德殿仅次于延英殿,为这皇城之中第二大殿,可容纳千余名人,因此就算今晚是一场难得的百官宴,所有在朝为官者都可携带家眷前来与宴,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却也不见分毫混乱之相。一是有帝后二人坐镇,众人便是想闹也不敢闹,二是此等百官宴规格大,规矩也大,什么品阶的人坐何处席位都是有规矩的,每人面前都放了一个案几摆酒上菜,不似千秋宴那般围桌而坐,因此虽然人声不少,殿内氛围热闹,却也是克制有礼,动静相宜。

沈令月位列公主之首,坐得离帝后二人算近了,可皇帝却还不满意,笑道:“今年令儿怎么这般守规矩了?往年不都是一来就占了朕身旁的座位吗,如何就转性了?莫不是一年未曾大办百官宴,你就忘了吧?”

皇后笑道:“陛下可别惯着她,她本就该和姐妹们坐在一处,这是宫中规矩,怎么好随意打破?”话虽这么说,可面上却是不见一丝反对之色,反倒是笑意满满,显然只是针对沈令月而言的,端看她怎么应对。

沈令月早就习惯了二老联手来打趣她,因此听闻皇后这一席话,眼珠只略微转了一转,就笑道:“父皇这话可就说错了,虽是一年未办,但若要真算起来,可就是两年了,儿臣记性又不像父皇那么好,自然一时有些糊涂。”

她巧妙地避开了皇后关于宫中规矩的那一套说法,只回应皇帝的那一年之语,又反驳了皇帝之言,又拍了一回他的马屁,直说得皇帝得意不已,口中却道:“你少拿这些花言巧语来哄你父皇,你又不七老八十,怎么就连这个惯例都记不住了?”皇后刚才刚才的那番话虽然没有驳斥之意,但这大庭广众的也确实需要一点解释,要不然还真有不怕死的会进言他爱女太过、视宫规如无物,因此他便把此事说成了惯例,解决了后顾之忧。

母女二人同时听懂了这话,皇后无奈笑叹,沈令月却是笑道:“若要儿臣记得此事,那父皇还需往后年年都给母后庆贺生辰才是,儿臣定不会忘了。”话毕,又对皇后抿嘴一笑,“母后,你说是不是?”

皇后唇角弯起:“你呀……”

“你呀你,想要朕夸你孝顺是不是?”皇帝笑着一点她,“朕偏不。除了你母后生辰,这宫中就没有大宴了?便是除夕宴,也是这等安排的,难不成你今年的除夕宴也不曾与过不成?”

沈令月道:“是啊。父皇莫不是忘了,今年除夕时儿臣尚在病中,不曾出席。”

皇帝哎哟一声,得,还真忘了。

沈令月看在眼里,知道这事该告一段落了,面上仍旧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来,道:“原来父皇疼爱儿臣也只是在嘴上说说的,其实并不关心儿臣,连儿臣几时染了病都不记得。”

“哪有?朕这是巴望你能时时康健,病痛全不入体呢。”皇帝吹胡子瞪眼,“朕巴不得你活蹦乱跳的,记这些不好的事做什么?”

“那父皇认输了么?”

皇帝朗笑:“认输!来,快坐过来。”

沈令月这才灿烂一笑,起身往帝后二人身边走去,却并没有坐在皇帝身边,而是让人在皇后左首添了案几矮凳,在皇后身边坐下了。

眼睁睁地看着爱女坐到了发妻身边,皇帝不干了:“你这是何意?”

沈令月挽着皇后的胳膊笑道:“父皇,平日每次见到你和母后二人,你总是大手一挥,让我坐到你身边去,以前每一回我都照做了,可这一回却不行。今天是母后生辰,令儿自然要坐在母后身边,父皇您可不能抢。”

皇帝不可思议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朕虽然每次都让你坐到朕身边,可朕又不像你母后那般能时时刻刻见到你。”

沈令月歪头一笑:“所以平日里儿臣才一直都坐在父皇身边呀。”

一句话说得皇帝拍腿大笑不止:“你啊,真是个小促狭鬼。”

皇后也笑着轻点她的眉心:“偏你嘴巧,天天哄着你父皇玩,还不尽兴,又来哄你母后。”

沈令月随着他们二人笑,目光却飘向了公主席位,见几乎所有人都带着几分羡慕地望着她,唯独沈卉面色如常,甚至在察觉到她的目光后冲她灿烂地笑了一记,端的是一派纯真之色。

沈令月也冲她一笑。

皇帝自然瞧见了她的动作,却误会她是在冲下首的谢初笑,面上便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来,故意拉下脸,怒道:“真是女大不中留,才刚见过面,又开始互相眉来眼去的了,连父皇都不放在眼里。若再这般,朕就把初儿发配边疆去,看你们二人如何!”

谢初猛地呛了口茶:天知道他什么都没做。

皇后一惊,虽然明知皇帝说发配边疆只是玩笑话,但这么大的场合说出来难免有些不妥,正想笑着打圆场,沈令月就在一边“哎呀”了一声,不满道:“父皇,你说什么呢!我才不是在看表哥,我是在冲八妹笑!”

“常平?”皇帝有些怀疑,“她有什么好笑的?”

沈令月就笑道:“我这是欣赏八妹呢,八妹今晚打扮得好生精致,也是个大美人了。”

沈卉双颊便染上了一抹羞红,半是羞半是恼地道:“三姐,你怎么老是拿这点打趣我。”

皇帝听了,就仔细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嗯,令儿此言不错,常平的确长开了许多,堪有令儿五分容姿了,皇后教养得不错。”

沈卉笑容一顿。

沈令月施施然冲她笑了一笑,就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安心品尝起新上的七翠羹来。倒是皇后懂得一碗水端平的道理,见皇帝说话这般直白,沈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连忙笑着打趣了几声,问了沈卉诗词习得如何、在凤兰阁待着可无趣等等之话,又问了其余几名公主,这才把此篇揭过。

一时舞曲罢了,舞姬退下,又有另外一批戏班入了殿,开始唱戏,殿内气氛松快了不少,皇帝也来了兴致,考察起沈跃的《禾社论》来。

沈跃未曾想连母后生辰都能天降考察,差点没把刚刚入喉的一口酒给喷出来,连忙咽了,恭敬道:“回禀父皇,儿臣攻书多日,观其……”一开始,他的脑子有些空白,差点没想起来这《禾社论》写的什么,还是沈蹊在一边轻声说了一个“田”字,他才记起来全篇内容,顿时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

皇帝听罢,道:“说得不错。只是跃儿,若刚才蹊儿不曾提醒你,你可还能记得起这《禾社论》?”

沈跃:……他该怎么说?说能记得没有信服力,说不记得又不对,怎么他父皇老是想着法子来坑他呢,对三妹就那么疼宠爱护,天天笑脸以对,对他就老是横眉竖眼的,这区别对待也太大了吧?

好在皇帝并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就又把注意力移向了一旁的母女二人,对着沈令月笑道:“好了,别光顾着和你母后说笑,今年你可给你母后准备了什么贺礼?别藏着掖着了,快呈上来吧。”

沈令月笑着瞟了沈跃一眼:“父皇,怎么不继续问大哥问题了?”

沈跃瞪了她一眼,无声地传达“闭嘴!”二字。

沈蹊放下手中茶杯,微笑道:“二哥也想知道三妹今年给母后准备了什么贺礼,三妹,何不拿出来让我们瞧一瞧?”

沈令月一皱鼻子,哼道:“二哥总是偏帮着大哥,偏心。”顿了顿,又笑道,“我倒是想早些拿出来显摆,只可惜没有个由头,也不好拿啊。”

皇帝道:“怕不是你今年的贺礼准备得不怎么样,便想这么拖着吧?”

“自然不是,我给母后的贺礼可是精心准备的,保准你们看了都喜欢。”沈令月笑意盈盈,“表哥,你说是吧?”

谢初面无表情地盯着桌上的酒杯看,只当做没听到。

皇帝正要追问,三阶之外就忽然站起了一人,对着帝后二人遥遥举杯敬道:“臣恭祝娘娘生辰大喜,愿陛下娘娘福寿安康,万福安乐。”正是詹事主簿胡威武。

皇后含笑回敬:“胡大人为国为民,心系天下苍生,不仅陛下时时夸赞,就连本宫也是心怀感激,往后的日子里还要再继续多多倚仗大人了。”

胡威武忙道不敢。

皇帝平日里被胡威武唠叨烦了,咋一见他还有些气,遂翘胡子道:“这个胡威武,平日里叽叽歪歪地跟着朕说这不能那不行,搞得朕一无是处一样,朕看见他就生气!”

“说起来,儿臣记得父皇说过最看不惯这位胡詹事,说是迟早要让他卷铺盖滚回老家去。”沈令月笑道,“不若就趁着今日下旨如何?也给他一个惊喜。”

皇帝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后又板下脸,瞪着她道:“胡说八道!今日可是你母后的生辰宴,若是在此宴上发落了他,岂不是于你母后声名有碍?而且你看看,连他都知道给你母后贺寿,就你半点声响也无,你这还是为子之道吗?嗯?”

他这话说得中气十足,直接让在场诸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有少数第一次与宴者面露茫然惊恐之色,不明白陛下为何忽然对一向宠爱的三公主发了火,更多的人却都是一派了然之色,明白这是压轴的要来了:三公主即将要于百官面前上呈贺礼,献礼于皇后了。

一时众人议论纷纷,曾有幸见过前几年三公主贺礼的人都面露期待之色,便是未曾见过的,也有不少人听闻过这一惯例说法,听他人说得玄乎甚妙,便也都期待起来,放下了手中碗筷,开始伸长了脖子往上首瞧。

议论间,殿中的花旦也唱完了最后一嗓子谢幕退场,两名宫女捧着一幅三丈二尺来的画卷自殿外缓缓入场。

她们走得不快,足够两边的人都看清那画卷上画了什么,一时之间,惊讶赞叹之声随着画卷的移动开始不断响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一盏茶后,留香知意捧着画卷终于来到了内阁,双膝跪地,将十二花月集呈现在了帝后二人并一众皇亲国戚跟前。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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