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沈令月就转身回到了方桌之后,对着跟来的谢初道:“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十二花月图。”又素手一指牡丹花上的污墨,把刚才感到犯难的地方都说了一遍。
谢初本是随意扫了一眼画卷的,却不防被那画布之上的所绘的花鸟图画惊艳到,不禁又多看了几眼,这才抬起头,看向沈令月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画工,表妹,真是看不出来,你于丹青一道这么精通,这么一幅画卷,你若是在百官宴上呈现出去,一定会惊艳四方的。”
沈令月双眼一亮:“好看吗?”
“好看。”谢初笑道,“之前你跟我描绘你这一幅十二花月图时,我就在心中构想了一遍它的模样,和我想得差不离,但在细节上要繁杂精美许多。不过……”他顿了顿,略微敛了笑意,道,“虽然我不曾见过另外一个公主上呈的贺礼,但听那几个宫女说,似乎也是绣了一幅足有三丈来长的百花图?听着似乎和你这幅画卷挺像。”
听他这么说,沈令月原本因为被他夸奖而明快起来的心境又暗沉了下来,她睫毛一垂,淡淡道:“其实也不怎么像,我的是花月图,她的是采蜜图,只不过因为都带了一个花字,所以听上去会有几分相似而已。”
“听上去像?”谢初道,“那就是看起来不像了?”
不等沈令月回答,他又笑道:“也是,你的这幅画如此繁复精美,没有几年功底根本就仿不来,更别说刺绣了,看来只是撞了个名字,是我多心了。”
谢初对她的这幅画有这么高的评价是在沈令月意料之外的,她还以为像他这种脑子一根筋的武将都只会在意那些有关排兵布阵的事,对于这种风雅之事一窍不通,没想到是她想岔了。看来,她这个表哥虽然常年定居青州,但也和长安男儿一样冶六艺,不禁心中欢喜,冲他莞尔笑道:“是只撞了个名字,可今日那些命妇嫔妃都在场,嫔妃暂且不提,那些命妇们可都是要参加晚上的百官宴的。怕就怕她们看过了双面绣后觉得精美绝伦,口口相传,等到百官宴时,众人都知晓了我那好八妹送了母后一份双面绣品,绣的瑶池飞仙图和百蝶采蜜图栩栩如生美轮美奂,等我上呈这幅画卷时,众人都已经先入为主了。”
谢初挑眉:“那公主的绣品这么精美,竟比你的图还要美上几分?这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可不像是你的作风啊,表妹。”
“我自然是不怕的,”沈令月道,“就算她没有绣那一幅瑶池飞仙图,只绣了百花图,我也不怕。她的绣品是很好,但也不过尔尔,真要论起来,自然是我的更胜一筹。”
谢初很欣赏沈令月的这份自信:“那不就得了?看来,这一趟鸣轩殿我是白跑了。”
“呀,原来你是真的有在担心我啊,表哥?”
“……”
“好了,不跟你说笑了。”见谢初又一次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沈令月一笑,识趣地没有再继续挤兑下去,又把话题扯回了贺礼一事,“不管八妹的绣品如何,抢眼也好惊艳也罢,要和她一比高下,我总要能有东西跟她比不是?”
“你的十二花月图啊。”谢初还没有反应过来,不解道,“难道你还想用别的东西来当作贺礼?”
“……”沈令月有些无奈,“表哥,我刚刚跟你说的话你是不是都没有听进去?现在的问题不是我和她之间的贺礼像不像,也不是我和她的贺礼谁更精美、更能夺人眼球,而是我这幅画卷根本就拿不出手。”
她边说边伸出葱削细指,悬空点着那几团污墨道:“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墨迹都是一团一团的,就算我在上面题诗,写出来的字也根本没办法盖住它们,只会变成一团团黑墨,跟原来根本就没什么分别。”
谢初闻言,就低下头仔细看了那几团污墨一眼,也皱起了眉:“听你之前的说法,我还以为这画卷上的墨迹只有零星几点,没想到居然这么大,怪不得你说像虫斑一样……”说到一半,他忽然轻咦一声,指着其中一点墨渍道,“这墨怎么还是湿的?”
沈令月有些尴尬地一笑:“这是……我刚才不小心手抖点上去的。”
“……”幸好这丫头在画这幅十二花月图的时候没有手抖,要不然他可能就见不到这幅画了。
谢初无奈地看了沈令月一眼,就转过头去继续盯着牡丹花上的墨渍看,片刻之后,他重新抬起头,看向沈令月道:“你选了哪首诗来当这一格的题诗?”
沈令月把手中的信纸递给他:“我求二哥给我作了几首诗,我看着都还行,就选了其中的第三首。”
谢初接过信纸,抖开来看了:“还行,挺符合这朵牡丹花的,诗意也不错,又喜庆又吉祥,不过……八句话?”
“八句不少了。”沈令月道,“律诗就是这么个规矩,而且一般在画中题诗就是题律诗的,总不能写首牡丹曲上去,喧宾夺主也不好。”
“我是嫌它多。”谢初道,“你准备写小楷吗?不过一个格子,就要写这么多字,大了显眼,小了又缩成一团,两头都不讨好。”
沈令月有些烦恼:“我也不想写这么多字,可这墨渍从整体上看是只集中在一处,但若是只看这一朵牡丹花,那就有点分散了,不写这么多句根本就不能把所有的墨渍都遮掩住。”
“你不会把字写大一点?”
“写大了它不好看!”
“你别冲我发火啊,”谢初有些恼了,“又不是我毁了你的画。”
沈令月一咬唇:“对不起,我……我有些急躁。”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但其实她心里还是会在意的,沈卉的那幅双面绣不仅刺了沈莲的眼,也刺了她的,偏偏在宴会上还要对她笑脸以待,心里就难免积压了一点火气。“你别生气,这幅画我准备了很久,准备给母后一个惊喜,没想到现在却成了这个模样,我……”她伸手抚了抚额,将一缕发丝撩至耳后,“我实在是很生气……”
谢初点点头,表示理解。“我知道。没事,你别往心里去,刚才我的语气也有点不好。”
沈令月浅浅笑了笑。
“不过话说回来,这毁画之人毁的地方还真精准。知道你这画卷里最重要的点睛之笔就是这一朵牡丹花,专门拿墨污了。”谢初道,皇后的生辰在四月,正是牡丹盛放时节,又是后宫之首,凤位之主,既然画了百花图,牡丹是万万少不了的,因此这一格的确至关重要。“不会就是那刺绣公主做的好事吧?先毁你画,再上贺礼,以夺先机?”
沈令月忍不住笑了:“什么刺绣公主,表哥,你可别随随便便就给人取外号。”
“我不喜欢她,所以也懒得弄清楚她到底是谁。”谢初把视线重新移回画上,“这宫里的公主这么多,难不成你让我叫这一个公主、那一个公主?”
“你还没见过她的面呢,就不喜欢了?”
“听那几个宫女的谈话就不喜欢。”
“这样啊……”沈令月抿嘴笑着点点头,上前一步和谢初肩并肩站着一道端详起画卷来,思考起该如何把这些污墨成功覆住的方法来。
谢初又仔细端详了画卷一会儿,忽而道:“光是凭这一首诗,要完全遮掩住这些墨迹是有点难,但如果是一首词呢?”
“词?”沈令月一愣,词与诗不同,多为长短句式,不像律诗那般是固定的七言八句,可发挥的地方很多,的确是比诗要来得更容易把这些墨迹所染之处都沾到,但还是那个问题,字写大了不好看,写小了无法完全覆盖住那些团成一团的污渍。
“写大了不好看的人是你,我就不会。”
沈令月磨了磨后槽牙,看在他是因为关心她才来鸣轩殿的份上,她忍。
“行吧,词可设计形制,要是精心一点,写大了也未必不好看,可我二哥也没给我写词啊,这上面都是一些诗句,都这么晚了,你让我上哪找人给我作词?总不能去找顾审言吧?”
“找他干什么?”一提到顾审言,谢初的脸就黑了一黑,“现改不行?”
现改?他倒说得轻松,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改啊?”
谢初道:“你要是不介意,我倒是可以试一下。”
“我怎么会介意呢?”沈令月笑道,“不过就是改一下诗而已,就算改得不好,那也——表哥?你干什么?”
见谢初忽然走到一边拿起被她搁置在一旁的毛笔,沈令月呆了一下,等她回过神时,谢初早已将笔蘸了墨水,开始俯身在画卷上提笔写起字来。
——不对啊,她说的改一下是口头上改,可不是让他直接在画卷上写啊!
“表哥!我不是让你在画上直接写字!你在干什么?!你——你快放下!放下笔!……谢初!”
谢初不理她,继续写着字,写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笔划承转间都不带停顿的。
沈令月要疯了。
她伸手想把笔抢过来,又怕争起来后谢初会握不稳笔在画布上划一道墨痕,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真是阻止也不是不阻止也不是,只能在一边急眼瞪着:“我叫你停下!你听见没有?!谢初!本公主命令你停下!不准再写!”
谢初充耳不闻。
沈令月咬紧了牙。
这个谢初,之前听说有言官参他一本、道他为人乖张孤僻时,她还不信,觉得那些言官是在没事找事,不把朝廷上的官员骂个遍就不痛快,显示不出他们的耿直不阿来,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他还真的这么嚣张乖僻,视人如无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她精心画就的画卷上说写就写,还是现改诗词,这么大胆的事也就只有他能干得出来了!
气死她了!
见搬出公主架子来呵斥他也没用,沈令月就知道谢初是写定了,只能无奈道:“喂,你可得给我好好写啊,字写得漂亮一点,要是写坏了,我要你好看!”
谢初手下不停。
“……”还不理她!这个混蛋!
好在写一首词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不过片刻,谢初就收了笔,转头对沈令月道:“写好了。”
他一脸的自信傲然,仿佛刚才的举动并无不妥,甚至还带着一点得意洋洋,就像是做了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一般。
沈令月心中有气,先狠狠瞪了谢初一眼,这才上前观起题词来,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三行由诗改编而来的长短词句,不但将大部分的污墨都覆盖了,还写得墨彩淋漓,笔力遒劲,如同苍松利剑,这才勉强消了点火气:“字倒是写得还行,改编得也是马马虎虎吧,可还有这两点呢,”她伸手一指夹杂在字里行间的两团污墨,“你准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谢初道,“我也见过一些图,那些人在题词之后都会专门留下一两点墨渍来增加观赏性的,陛下宣政殿里不是摆着一架屏风吗,上面的题词都这样。”
“那叫墨渍,跟这个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谢初睁大眼,“这看上去不都差不多嘛。”
沈令月瞪着他。
明明是自己自作主张地直接在画卷上写字,她没有怪罪已经很好了,现在给她留了两团污墨不说,居然还这么理直气壮的,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当初真是瞎了眼才看上这么一个家伙!
见沈令月对自己怒目而视、气得双颊晕红的模样,谢初心中一动,有些晃神,又立即回过神来,干咳一声道:“那要不然你再修一修嘛,让这两团墨渍看起来更像一点,反正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多么难的事吧?”
沈令月冷笑一声:“要是我说难呢?”
“那……我就来试一下?”
“可别。”沈令月不敢再跟他开玩笑了,说一做一的人原来这么可怕,连忙道,“我来就好。”
正巧知意问颜端着茶水糕点走了过来,沈令月就让她们放下东西,让问颜去取斗笔清水来,又让知意去殿门口守着。
不过片刻,问颜就取来了两支斗笔与一碟清水。
“好,放这吧。”面对贴身宫女,沈令月又恢复了一开始冷静淡然的神情,“你也去殿门口和知意一道守着。”
问颜轻声应是,福身退出了正殿。
谢初一脸探究地盯着桌上的斗笔看:“你要这两个大家伙干什么?”
沈令月哼一声:“听你的话,对这两团污墨修一修,变成你要的墨渍。”
听她话中带刺,谢初也意识到刚才的态度有些过了,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讪笑着退到了一边:“你请你请。”
沈令月又哼了一声,这才拿起其中一支斗笔,在砚台中蘸满了墨水,提笔在一团污墨上稳稳地印了一笔,又取了另外一支斗笔,于清水碟中压了一下,悬于画布上方轻轻一抖,那墨迹就往外晕染开来,形成了一团较浅的墨渍。
她又对另外一团污墨如法炮制,顷刻之间,原先那两点刺眼如同虫斑的污墨就变成了韵味十足的墨染墨渍,不仅和上面的题词相得益彰,还衬得底下的那朵牡丹花更为娇嫩艳丽,引人注目。
谢初看得睁大了眼。
“三公主,你好厉害。”他真心赞叹。
“不敢当。”沈令月还是有点气,笑颜如花道,“这都要多亏了表哥的相助。”
“咳,不管怎么样,能得到现在这个结果就是好的。你看,上面的污墨都已经看不出来了,任谁也想不到这上面曾经被墨水洒过,不是挺好吗?”
“是挺好的。”出了气,沈令月也就不再计较了,微微一笑道,“谢谢你,表哥。”
谢初也回了她一个笑:“不用谢。”
“先别急着客气,我这声谢可不止谢你刚才的冲动行事。”沈令月笑眯眯道,“还有接下来的事。”
谢初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事?”
“哎呀,你看啊,被这么一弄,这一格四月牡丹图是好看了,可剩下的十一个格子就未免显得有些孤单了。”沈令月笑意盈盈,“本来若是用蝇头小楷题诗,或许还不会那么显眼,可你一来就用了行书,字还写得这么大,但看这一格是没有问题,可当做一整幅画来看,就显得有点重心偏移了。”
“你不会是想让我把剩下的十一个格子里都题上词吧?”谢初干笑两声,“可这幅画的重点不就是这一格四月牡丹吗?”
“重点在牡丹上,不在题词上。”沈令月道,“现在这词有点喧宾夺主了,所以只能把剩下的十一个格子里也题上词,要不然就不好看了。总不能厚此薄彼不是?”
“……你怎么这么麻烦。”
“还不是你!拿了笔就写,你要是好好地跟我把方法说清楚了,让我自己写不就好了?还来怪我?”
“好好好,”见她美目一瞪,大有他不干她就骂到他干为止的架势,谢初连忙投降,“写就写。只不过你这信上总共也就这么几首诗,这里可有十一个格子呢,怎么填?”
“不怕。”他一答应,沈令月就立刻换了张笑脸,轻快道,“刚才我看表哥你下笔时行云流水,不曾停顿一下,显然心有丘壑,这几首诗改编成十一首词不在话下。”
谢初呵呵笑了两声:“公主对我可真是有信心。”
“那是自然,”沈令月笑得甜美,“我不是说过了么,从今往后,于才智上能深得表妹佩服的人里也有了表哥,当然要有信心了。”
谢初彻底投降,拿过一旁的紫毫:“行,我帮你写。”他就不该来这里,净给自己找麻烦做。
沈令月顿时笑成了一朵花:“谢谢表哥!”
谢初开始提笔题词,沈令月则是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拿着签子签了枇杷小口小口地咬着,悠然自得地看着谢初在那题词。
若说看顾审言挥毫泼墨是在欣赏美景的话,那谢初就是又一道风景了。他不像顾审言那般如清风朗月,落笔间带着书生所特有的诗意与优雅,他就像一株苍松,即便是在俯身写字,却也依然给人一种凌厉之感,就和他写的行书一般,大气潇洒,英姿勃发。
沈令月越看越满意,早把因为谢初刚才行事的不稳重而生起的嫌弃之情扔到了一边。
这就是她选的驸马,能排兵布阵带兵御敌,也能挥毫泼墨论诗品画,不仅文武双全,还长得这般潇洒英俊,虽然口头上对她一直都很不耐烦,但是当她真的遇到了麻烦,却也还是会下意识地关心,帮她排忧解难,天底下再没有人比他更好了。
他是最好的表哥,也一定会是她最好的夫君的。
最后一笔落下,谢初长吁了口气。
总算是写完了,下次他可不会再这么冲动地跑到这丫头身边来了,每次跟她遇上就没好事。
下一次,他一定会离这三公主远远的。
他边腹诽着边侧过身,想让沈令月过来查验一下:“都好了,你——”
一粒果肉饱满的枇杷冷不丁凑到了他的唇边。
与带着些微凉意的果肉形成对比的是沈令月笑靥明快的脸庞。
“犒劳,表哥。”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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