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花开时节,鱼雁回到了采蒲台。
那天,鱼雁一下公共汽车,就碰上了千里堤上马涛鱼馆的老板马柱哥。虽然多年不见,但马柱还是一眼认出了当年水乡出了名的渔家靓妹。鱼雁从车上下来走到码头的时候,马柱正在给他的快艇加油,见了她,一下子就把油桶扔在了堤坡上,哎呀呀,这不是鱼雁妹子吗?你也知道咱白洋淀引来黄河水了,这是回家旅游来了?你走这么多年,可忒该回来看看了。怎么你自己?孩子呢?妹夫呢?
鱼雁就红一下脸,反问,怎么柱哥,我自己回来咱白洋淀就不欢迎了吗?
瞧你说的,欢迎欢迎!俺们巴不得你和妹夫全家从城里搬回来呢!马柱哥搓着油手笑着,那天我和老等兄弟还念叨了你半天呢!
听了这话,鱼雁像一朵盛开的荷花突然经了霜,霎时凋零了不再年轻的脸。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地缓过来,柱哥,别提我的家好吗?我没家了,以后白洋淀就是我的家。真的,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鱼雁说得不错,就在昨天,她和丈夫蒙古办理了离家手续。说是离家不是离婚,是因为婚早就离了。房子钱财全部归她,上大学的女儿他来供给。他要的是自由。协议写好以后,俩人签了字,蒙古就急忙下楼钻进了那个女人的本田车,然后一溜烟地飞走了。
爱情远遁,婚姻如砸碎了的玻璃,扎破了20多年的时光。所有的一切都在时光里无情地渗漏。蒙古啊蒙古,你人都走了,我还要这房子和财产有什么用?我鱼雁当初可不是冲着你的房产才嫁给你的,我看重的是你能给我一种新的生活。那时候,白洋淀发现了油田,你们钻井队来这里采油,你就住在我们家。我给你做小鱼贴饼子,炖鲇鱼豆腐,熬黑鱼汤……你知道那鱼是哪里来得吗?那是老等哥光腚下淀捉来孝敬我爹娘的。可我都偷着给你吃了。你吃了鱼不算,还把我也当鱼吃了。你说我这条鱼才是真正的鱼,白洋淀千百年来才出这么一条美人鱼。你还说,我这样一条美人鱼如果永远游在白洋淀里,那是白洋淀的残忍。于是你就把我带走了,带到了刚刚兴起的那个华北石油城。我走了,我的爹娘高兴,我终于可以成为城里人吃商品粮了。可我的老等哥傻了。载着我们的机帆船路过荷花淀的时候,我还看见他立在一支木船上,高举鱼叉用力向远处掷去。阳光里,他像一尊黝黑的雕像。鱼叉落处,必定有一条大鱼。可我不会再吃到老等哥的大鱼了。
生活中有比吃鱼更重要的东西。蒙古,我被你安排进了采油厂当工人。我和你就开始了20多年的城市生活。直到企业改制,我们都买断了工龄,离开了工厂,生活才出现了暂时的停歇。可后来又有了个政策,说是离婚的夫妻能安排一方上班。我就和你办了个假离婚。我让你上了班。谁知,你一上班就像射出去的子弹再也不回枪膛了。再后来,你就名正言顺地有了新的女人。我再也不是你那条爱吃的美人鱼了!
我成了城里一条干涸的老鱼。老鱼开始恋水,便想念自己的水乡了。于是,我回来了。哦,梦里水乡,你可淳朴如初?你可美丽依旧?
就在鱼雁愣神的功夫,马柱已经把汽艇收拾停当。他虽然读不懂鱼雁的心事,但他知道鱼雁再不是当年那条单纯的美人鱼了。她的心里窝着一汪水啊!他提高嗓门爽朗地对鱼雁说,妹子别想那么多了,回来好,回来就好啊!你看俺,这些年,开了饭店,盖了楼房,买了汽艇。咱水乡的好日子比大楼高,比歌厅宽,比超市亮。你看见这千里堤没?比堤还长。你看这满淀开花的芦苇没?比它还厚实!
对了,你知道不?人家老等可是发财了,马柱又说,你说那么粗壮的一个人,过去迷逮鱼,打你走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发了几年蔫儿,话少了,可长心了。他又迷上了苇子。我多少次开船看他,他不是在苇地里转悠,就是在屋子里鼓捣。有时候就在一捆苇子上睡了,满脸的苇缨子苇叶子。你猜怎么着?人家成了水乡远近闻名的芦苇工艺师。他用芦苇、水草当材料,剪剪、贴贴、烫烫、刻刻的,就弄成了芦苇画。然后用镜子装裱上,能卖大钱呢!听说最近还和外国人做上了生意呢!只是,只是……这小子到如今还没个老婆,唉,鱼雁,他的心里满了,放不下别人了,这个老等没死心,一直在等你啊!
鱼雁心里窝着的那汪水就化作泪汹涌而出,哗哗地淌落在新水初涨的白洋淀里。盛开的芦花漫过来,包围了鱼雁。她赶紧别过身去,装着擦眼,抓过一把芦花把眼泪抹了。然后她笑着对马柱说,柱哥,我不想坐快艇,你找个木船来,我要自己划回家。我想好好看看咱们的白洋淀!
就这样,天还没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鱼雁和船就回到了采蒲台。村口,祖先曾采蒲用的高台上,一个汉子站成了一棵树,正坚硬地等在那里。汉子的周围,飞舞着团团精灵般的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