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上升起一轮巨大的红月亮,原野染成了一片斑驳的猩红,天地间弥漫着一种凄美与诡异的红雾。我们正坐在枇杷树下吃着晚餐,一缕歌声随风荡漾。我倾耳细听,旋律特别优美。因为是灵山方言,歌词我听不清楚,二叔便用普通话给我一句句翻译:
久久不见久久见,久久相见才有味,阿妹哎
好久不见真想见,见到阿妹心欢喜,阿妹哎
我听明白了,应该是一位劳作收工的村民在唱一首海岛的情歌。黄庄主也和我一样凝神屏息地听着,我看见他的的眼里突然闪烁一线泪光,“每次听到这歌就有点难过。”他的鼻子有些堵塞,就连声音都变了调似地。我点了点头,说:“这歌确实感人。”我想这首歌应该勾起了黄庄主心里的什么事。
二叔把饭碗往桌上一放,拍了下大腿,叫道:“忘了,今晚要去坐瓜架!”
阿杰偏了下头,斜睨着眼睛,问:“为啥坐瓜架?”
我与黄庄主也看了看二叔。二叔说:“今天是七夕节呢!”
黄庄主脸上惊了一下,随口道:“不觉已是七夕。”
我也感叹了一句:“一入怡人深似海,不知今夕是何年!”
“快看,喜鹊!”阿杰喊道。
我们仰望天空,黑压压的喜鹊从我们头顶上飞过,一直往天边飞去。如一只巨大轮盘的红月亮升起在西边天空。晚风微微飘过,鹊声喳喳嘹亮,情歌嘤嘤悠扬。
“喜鹊都到天上搭鹊桥去了!”二叔兴奋得一脸通红,就像喝醉了酒似地,说,“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啦!”
黄庄主与我相视一笑。
“二叔,你是不是想偷看人家相会呀?”阿杰斜睨着二叔问。
二叔不以为然,一本正经道:“每年一次,珍贵呢!”
阿杰一脸鄙视,说:“你个老不正经,净想偷窥人家隐私!”
二叔说:“你这臭小子,这哪是偷窥?这是祖宗传下来的习俗呢!”
阿杰说:“那也不行,现在已是文明社会,牛郎织女也有保护自己隐私的权利。”
“不看也罢。”二叔说,“神仙约会,凡人受罪。”
“为什么?不是好日子吗?”阿杰问。
二叔说:“你不知道吧,天上神仙要相会,凡间夫妻分房睡。”
“七月初七,切戒**,勿想恶事。”我笑道,“在我的老家也有这个说法,七夕这一晚凡间夫妻确实不可同房。牛郎织女在天上相遇,而我们凡人夫妻,如果在这晚做了坏事,是会被神仙看见的,会被惩罚的。”
阿杰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好的晚上,抱着女人,不做点什么,对得起神仙吗?”他嘟哝道。
我们正聊得热闹的时候,一个年轻的村民从木桥上走进怡人庄园,他说:“过节啦,村里请戏班子来演戏,村长叫我来通知你们过去。”
黄庄主说:“谢谢村里邀请。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我就不去了,二叔、阿杰、谈记者去就是了。”
我倒是蛮有兴趣。小时候,在故乡,这个晚上,我就经常跟着大人们去看戏。那种最为乡土的民间戏至今不忘。
走在村路上,村民们笑着向我们打招呼。
新修的水泥道边,两个白发老农坐在石凳上闲聊,月光诗意地倾洒在老人们的身上。老人看到我们,问:“黄庄主怎么没来?”
我说:“他身体不舒服,留在庄里。”
老人说:“他是个好人,我们村里人都喜欢他呢。”
我笑道:“我回去转告他呢。”
我很羡慕黄庄主的这种口碑。我觉得这是与村民们最为纯粹的友谊。
经过晒场边上的庙门前,十数头耕牛头戴大红花立于一圈。圈外人群涌动,四面八方的人们围聚在一起。领我们进村的村民说:正在举行祭牛王的仪式,为耕牛祈求平安,期盼牛郎织女早点相会。
紧邻着村庙,十张八仙桌一字儿排开,桌上铺着大红纸,红纸上摆放着几十只煮熟了的金黄色的大公鸡。村民一脸自豪地告诉我:“七月七日,我们家家都要杀一只大公鸡。”我问为什么?村民说:“这夜牛郎织女相会,若无公鸡报晓,他们便能永远不分开。”
阿杰偷偷地对我说:“那鸡的味道好啊,纯正的灵山稻谷公鸡,皮脆肉紧。”
二叔对阿杰说:“你有本事就去偷一只吃。”
我哈哈大笑。
大榕树下的晒场上已是张灯结彩。
大戏台在榕树下搭起来了,几个着古装的演员在戏台上跑来跑去。村民们早早就收拾了田地里的活计,吃过晚饭,洗过澡,搬着木的竹的式样不一长短不一高矮不一的凳子和椅子,聚集于戏台前。
村长过来陪着我们坐在戏台子的正下方。他介绍说今晚演出的戏名叫《林山传》,镇上的老剧团专门为灵山村做的戏,算是他们祖宗留下来的戏,也是他们从小听到大的戏,更是灵山土生土长的戏。村长说祖宗们为保林姓子孙平安,在这一天必须请戏班搭台演出。这个传统一代接一代,一直延续到现在。
村长给我们做介绍的时候,几个女人为了争个好位置而吵嚷起来。村长便起身过去调解。阿杰也要换位置,原来他看到了前面有几个漂亮的女孩子。他正要挤过去时,二叔一把拉住他,说:“莫去,小心村里的小哥扁你!”阿杰嘟哝道:“我又不泡人家姑娘,怕啥呢!”
这个时候,锣鼓笛子吹吹打打起来,生旦净末丑便轮流上台了。
一念一唱在这个月夜别有一番韵味。
看戏的人太多,人声嘈杂。我听不懂戏文,也听不清乐曲。坐了一会,便借口上厕所溜出了晒场,打算回庄。
我走在出村的路上,村民们的欢笑声与戏乐声不时传过来;隐匿在路边草丛中的百虫也奏起了交响乐,旋律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生动了这乡村七夕的夜晚。
经过一块丝瓜地时,我听到瓜架下有嬉笑与说话声。我一惊,仔细一瞧,原来是几个女孩正躲在里面。我会心地笑了——正如我的故乡的传说一样,在静谧的七夕之夜,这些待嫁的少女如果能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日后便能得到千年不渝的爱情。
我走出了灵山村,夜静谧了。
晚安,灵山的七夕!
晚安,幸福的人们!
我回到庄园时,月亮如盘,挂在中空。
黄庄主的屋子里关灯了。我想,他应该是睡了。
我走进竹寮里,泡了杯浓郁的绿茶,然后,端着茶杯,搬了把椅子,坐在小道边的百香果藤架下——我倒不是真的想看牛郎织女相会,我只想温故一下孩童时代的那份乐趣,享受一下这寂静如水的异乡七夕。
妮妮丢下三只小猫,跑过来陪我。
路灯下,妮妮的肚子耷拉着,**明显地露出在皮毛外,它应该是怀上了孕。它缠着我的裤脚,一会儿,在我的脚边趴下。我用手拨了拨它,它不做任何反应,它是那么的恬静与乖驯。
世界如此静谧,一种寂寞孤独油然而生,一些念想还是如期浮现脑海,挥之不去,驱之不散——我常常懊恼自己一边决意斩断过去,一边却又心慈手软与过去暧昧缠绵,任往事纤毫毕现拖泥带水。
我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
诗人协会组织我们搞一次采风体验,让我们入住在深山老林的一间寺庙里。按照计划,我们得在那里生活五天。乍一看,好环境:古榕苍劲,浓荫如盖,青墙红瓦,寂寥如渊。可是,过了一天我就受不了了。不是那一日三餐素食饮泉的清苦令我难受,而是那种晨五晚九暮鼓晨钟的寂寞孤独令我窒息。那一晚,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呆望着窗玻璃上的几只飞蛾扑闪了一夜。及至天明,我分秒不能留,起床驱车便逃……诗评家后来评论我:入佛门六根不净,混诗坛骚性不足。
想不到多年后的今天,我竟然飞蛾扑火般地闯进这无边无际的寂寞孤独中……我佩服自己勇气的同时,困惑也时不时地偷袭我:你的心灵真地会在这里安歇吗?你的脚步真地会在这里停止吗?人们常说往事如风——往事都成风了,灵魂还有地方安放吗?就如隐居怡人庄的黄庄主,他嘴里说忘记一切,可是,他真的与记忆藕断丝连了吗?……我多么希望自己变成水塘里的一条鱼——兄弟大卫说过:鱼的记忆只有7秒,过完7秒,它们的一切便重新开始,循环往复。我多么希望自己变成一只鸡或者一只鸭——它们刚刚还在勾肩搭背嬉戏喧哗,一把食物丢过去,彼此便如同陌路相忘江湖……
夜风从原野那边吹来,蛙声一串一片,杯中绿茶嘶嘶舒展着翠绿的叶片。我仰望夜空,那轮皎洁的圆月静挂天幕,繁星闪耀,银河横贯。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会不会有人像我一样也在静静地仰望这浩瀚星空。我寻到了牛郎织女,看到他们遥遥相对,看到银河泛着波涛。我听到了万千喜鹊美妙的歌声,我看见了牛郎挑着可爱的孩子织女握着弯弯的牛锁头。我看着他们走过了鹊桥,向对方走去……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漂浮,升腾……一会儿,我感觉我的身体被卡在了一片云层里,我努力地挣扎,拼命地踢踏,咔嚓一声——我听到了云层的断裂,随即,我清晰地感觉到我的身体在随之坠落……
我醒来了,发现自己打了个盹。
这个时候,我便看见了黄庄主——
月光下,他扛着锄头,一步一瘸地沿着水塘小道向我这边走来。我凝神屏息,看着他经过我的身边,看着他消失在小道尽头的那片林子里。我感觉到,他的身影是那么孤独和坚定。
夜鸟在林子里发出三两声啼鸣,世界一片清凉与沉寂。
我跟了过去。
黄庄主停下了步子,弯下腰,撅起屁股,抡锄挖起地来。他挖得很卖力也很虔诚,结实的屁股在月光下一升一降,板结的土地发出松散的吱吱声。不一会工夫,他便挖出了一个大坑。然后,他放下锄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面朝土坑,双膝跪下,对着洞坑开始念叨起来……
我站在那棵树后,屏息倾听。
仍然听不太清楚,只言片语随着夜风断断续续地传到我耳中:“……绝……不……放……弃……”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打扰他。
我踅回了竹寮。
妮妮不见了,应该回它的小窝陪伴小猫去了。
从迈入怡人庄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就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我说不出是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是什么原因造成。我只知道我时时刻刻都能体味到这种感觉的存在,它存在于我的每一缕视线里,存在于我的每一声倾听里,存在于我的每一口呼吸里……它以一种宁静的、粗陋的、原始的、神秘的状态呈献于我的面前,并死死地吸引我;它宛如一幅在我梦里出现过很多次的画面,令我熟稔如故,却又令我惊慌失措,甚至无可言说。
世界静寂,天空幽远。
夜风飘来浓郁的芬香,孤独再次清凉如水地漫过我的全身。我侧耳谛听,远处传来那凄美的歌声:
久久不见久久见,久久相见才有味,阿妹哎
好久不见真想见,见到阿妹心欢喜,阿妹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