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面对着火红一片的夕阳美景,任谁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唏嘘一下过往。
在一个小山坡的背面,一个男子盘腿坐在地上,在他的旁边,有一个大酒壶。每过几分钟,他就要提起酒壶往嘴里狠狠地灌一次。
而在他的对面,则是有一块墓碑。所谓的墓碑,也只不过是一块磨得发亮的大石板。石板上并没有镌刻上任何的文字或者符号。如果不是墓碑的后方有一块微微隆起的、被除过草的土丘,大概所有人都会把它误认为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板而已。
墓碑的旁边,也摆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大酒壶。酒壶里,是一模一样的美酒。
男子放下了酒壶,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边的酒渍。忽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对,伸手摸向了跟着酒壶一并放在地上的一把长柄镰刀,淡淡道:“出来吧。”
背面不远处的一个树丛中,谢枫从一株大树后边走出。
男子继续淡淡道:“附近并没有任何城镇或村庄,也不是任何城镇和村庄间的必经之路。”
谢枫点头道:“没错。”说完,意识到背向着自己的男子看不见自己点头的动作,自嘲式地微微吐了吐舌头。
男子继续道:“你是想解释说自己迷路了才到了这个地方,又或者是因为什么特殊原因才出现在这里的吗?”
谢枫道:“不。”
“哦?”男子道:“那么,你是来找我的?”
谢枫道:“是……至少说,可以算是。”
男子道:“可我并不认识你……哦,不对,你的声音我有印象……不过似乎是蛮遥远的印象。”
谢枫笑道:“为何不直接转头看看我的模样呢?”
男子摇头道:“一个人的模样算不得真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者一个算不上太精彩的化装技术,就能很大程度上改变一个人的面孔。但是,只有声音是无法改变的。即使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的声音都在一定程度上变低沉、变沧桑,又或者受过影响发声的伤,再或者刻意去改变自己的声线。但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声音,都有特殊的印记在里面,无法改变,也无法磨灭。而我,似乎对这方面比较擅长,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每一个人的声音。”
谢枫又笑道:“那看来你的记忆也不错。能识别出我的声音来自你一个并不近的记忆。”
“不。”男子道:“我仅仅只是记住了那些对我说过话的、我所熟悉的人的声音而已。”
谢枫道:“可是我们之间并不算太熟悉。”
男子道:“那么说明你是我所值得重视过的人……噢,多谢你的提醒,我想我差不多可以猜出你是谁了。”
谢枫微微笑,并没有打算打扰男子的思考。
良久,男子开口道:“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我想你应该是谢枫吧。”
谢枫并没有直接回答,上前了几步,接近了男子。
看着男子抓着长柄镰刀的手渐渐紧了起来,谢枫笑道:“既然你认为我是谢枫,那么就应该知道我没有伤害你的动机吧?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矛盾。”
男子笑了笑,道:“一个在传闻中本该死掉的人忽然出现了,任谁都会有点紧张的。”说着,松开了抓着长柄镰刀的手,再次捧起酒壶,狠狠地往喉咙灌了一口。
看着男子那豪迈的喝酒的样子,谢枫忍不住笑道:“你这不叫喝酒,叫吞酒。我不认为你这样的喝法会品得出酒香……糟蹋了一壶好酒啊。”
男子再次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边的酒渍,道:“只要进了肚子里的东西,就不叫糟蹋。”
谢枫在男子的身旁不远处坐下,看了男子一眼,道:“你似乎没什么东西要问我。”
男子道:“我要问你什么?”
谢枫挠了挠头,道:“例如为什么我还活着。”
男子笑了,道:“难道活着还需要理由?我向来只认为死人才需要理由——你为什么死掉了。可惜的是,死人不会说话,回答不了我。”
谢枫道:“虽然活着不需要理由,但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理由来活着。”
“哦?”男子道:“有什么区别?”
谢枫道:“‘活着不需要理由’,正如你自己所理解的,一个人没有死掉,是不用解释的。人随生而活着,一个人也许会因为很多不用的理由而死去,但如果他没有死去,是不需要理由的。而‘需要一个理由来活着’,就是要思考,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假如我是一个婴儿的父亲,那么我儿女就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我要不断争取给它们最好的。而假如我是个很肤浅的色狼,那么女人就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我要不断想办法跟不同的女人上床。”
男子又笑了,道:“虽然我听不太懂,但还是觉得挺有趣。”
谢枫有点难为情道:“这可不是笑话啊……这是十分严肃的哲学问题……”
男子笑着,再次捧起了酒壶。
“对了。”谢枫道:“虽然你没有东西要问我,但我有东西向问你。”
男子再次灌下了一口酒,道:“问问看。”
谢枫小心盯了男子一眼,道:“问了你可别生气啊……虽然我也很不好意思的……”
“问。”男子放下了酒壶,没有再废话。
谢枫再次小心地盯了男子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男子:“……”
谢枫叽咕道:“如果这个问题太难回答的话你也可以pass掉……”
“谈左。”男子开口道:“维迪姆王子的近身侍卫,谈左……”
“啊哈!”谢枫笑道:“我就说嘛,我记得你的名字很奇怪的,可就偏偏想不起来具体叫什么。原来就叫谈左啊。”
谈左:“……”
谢枫也忽然意识到取笑别人的名字很失礼,于是立即岔开话题道:“这个墓……是维迪姆的?”
谈左点了点头。
谢枫想了想,道:“可我记得,维迪姆是在库丹城里下葬的……”
谈左道:“这个坟墓里的,仅仅是维迪姆王子的几件旧衣物而已。”
“哦,衣冠冢。”谢枫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谈左道:“我觉得,这里才应该是安葬维迪姆王子的地方。但是我并没有权利决定殿下的安葬地点,只好自己再另外弄个坟墓。”
谢枫笑道:“那殿下他老人家应该挺忙的,两个坟墓跑来跑去的。”
谈左也笑了笑,道:“应该吧,不过我更觉得他的灵魂应该会选择安息在这里。”
谢枫问道:“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吗?”
谈左道:“这里,是维迪姆的家。”
“家?”谢枫道:“你是说这里?”
谈左道:“对,这个坟墓所在的地方,是维迪姆的床,而我坐着的这个地方,是我的床。”
“哦,你是说维迪姆隐姓埋名期间所住的地方吧?”谢枫笑问道:“那我现在坐着的地方以前是什么?客厅?还是饭桌?”
谈左瞄了谢枫一眼,然后答道:“厕所门口。”
“……”谢枫心里好一阵郁闷,然后身体朝边上挪了几下。
谈左又瞄了谢枫一眼,道:“你现在直接掉进粪坑了。”
“……”
谢枫干脆起身迈腿走了几步,然后再一屁股坐下,道:“这里总没问题了吧?你可别告诉我我现在坐在你家烧饭的大灶上就行了。”
谈左摇头笑了笑,道:“现在一切都成为了过去了,也找不到任何痕迹,还在意这些做什么?”
谢枫问道:“对了,房子怎么不见了?这个年代似乎没有拆迁队吧?”
谈左又举起了酒壶,把酒壶里剩余的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道:“烧了。被殿下亲手烧的。下定决心要复国之后,他就一把火把这个家给烧了,以告诫自己,自己没有后路,既然要下定决心要干,就别存任何侥幸心理以图再回来过上自由安逸的生活。”
“等等。”谢枫问道:“这个家,你们俩一起住?”
谈左道:“是的。自从他来到这个家之后,我们就一起住。当时,同住的还有我的父亲。”
谢枫想了想,问道:“维迪姆和你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当初是你们收养了他?”
谈左道:“不全对,这算不上是收养。”说着,谈左又下意识地举起酒壶,当他发现酒壶已经空了之后随手扔掉,然后伸直了手,把墓碑旁的那个酒壶拿了过来,又是狠狠地灌了一口。
谢枫失笑道:“你要把维迪姆那份也喝了啊?”
谈左无所谓道:“反正放在这里也是浪费、糟蹋。我刚才也说了,只要进了肚子里的东西,就不叫糟蹋。”
谢枫扎了眨眼睛道:“这么看来,你并不相信维迪姆的灵魂能享受到这壶美酒了?那为什么还来祭拜?”
谈左道:“所谓祭拜,不过是一种祭奠的方式而已。至于是否真有鬼魂的存在,这个并不重要。”
谢枫道:“你这种想法我很喜欢。”
谈左笑了笑,再次灌了一大口酒。
谢枫又道:“刚才你说‘算不上收养’,是什么意思。这期间有什么复杂的故事吗?”
谈左再次擦了擦嘴角边的就渍。他的袖子此时已经被酒水彻底沾湿,散发出一阵又一阵浓郁的酒香。谈左道:“也算不上多复杂。不就是一个忠心的护卫跟他的主人之间的故事而已。”
谢枫道:“你是说你自己和维迪姆?”
“不。”谈左道:“我是说我们两个人的父亲。”
被谈左这么一提示,谢枫也猜出了个大概。问道:“你是说,你父亲是维吉亚老国王的护卫?”
谈左道:“对。”
谢枫又问道:“是你父亲救了维迪姆?”
谈左道:“对……你不用再猜了,我知道你已经猜对了。”说着,再次灌了一口酒。
他喝酒,似乎不会醉,也不会被呛到。似乎就是条件反射般的,过一会儿就要灌上一口。
谢枫挠了挠头,道:“那你现在是在干嘛?还是在维吉亚做护卫什么的吗?”
谈左道:“不,其实维迪姆去世之后不久我就离开了维吉亚,只不过那时候的你已经‘死了’,所以不知道而已。”
谢枫汗颜道:“我还活生生的坐在这呢。”
谈左继续道:“我现在就到处流浪。每当缺钱花了,就会去找个训练场,当教官,教一届就走。如果离训练场远的话,我也会去作为雇佣兵到酒馆找找活儿。只不过每年维迪姆的生日和忌日我都要回来给他扫扫墓而已。”
听到谈左这么说,谢枫就问道:“那么问题就回到一开始了……你是以什么样的理由而活着?”
谈左一愣,然后道:“我也不知道呢……也许,我只是单纯地活着而已……你呢?既然你还活着,却又隐姓埋名,又是以什么样的理由这样活着呢?”
谢枫道:“那你认为,当初的谢枫,又是以什么样的理由活着呢?”
谈左想了想,道:“立下千秋盛名?叱咤战场风云?”
谢枫摇头,道:“不,以前的谢枫,也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而已。他从来到这个世界,直到间天谷血战之前,做得每一步,都只是单纯地为了活着。哪怕是后来帮助威尔森王子复国,以至于传言中旷古烁今的平安夜之战,都仅仅是为了活着而已,并没有任何其他的奢求。”
对!为了活着!谢枫来到这个世界目前为止所做的以前,都仅仅是为了活着!
谈左看着谢枫,忽然道:“那个,其实所谓的威尔森王子,是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