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曼是欣喜的。虽然每次去拍照,摄影师跟化妆师都会赞美她太美了。可第一次看到成片效果,她才知道摄影师镜头下的自己,竟然美得如此光彩夺目活色生香。她不是美如画,而是美的仿佛可以在封面上就冲着观者顾盼生姿。
以前拍照,来去匆匆,纯然是冲着一趟五百块的酬劳。现在周小曼却喜出望外,照片里的自己,比她想象中好多了,不是单纯的漂亮可爱,而是美,富有视觉冲击力的美,已经突破了少女杂志最常见的甜美芭比风。
可惜这份美,周文忠丁点儿也不欣赏。他还在从单位这个月刚入职的应届大学生手里看到的这本杂志。当时他看到了模特儿身上的一条连衣裙,想着要买给囡囡穿。虽然标价三千多有点儿贵,但囡囡从小都是穿着国外名牌衣服,不能掉份儿。
一开始看到封面,周文忠并没有认出大女儿,周小曼标在杂志上的是艺名。直到翻开了里面,无意间翻过人物访谈时,他才察觉到不妥。这一期的访谈是地毯上的芭蕾,主人公就是薛教练跟她带的艺术体操队员。其中大篇幅的照片都是身着练功服翩翩起舞的周小曼。
周文忠当时差点儿没脑溢血。真是伤风败俗不知廉耻。十四岁的大姑娘,就这么大剌剌的对着镜头叉着腿,连内裤都露出来了,周高工根本就没脸看。
他怎么养了这么个没羞没躁的女儿,跟她的亲生母亲一样,完全不知道脸字该怎么写!
周小曼看着照片里练习球操的自己,真心忍不住赞叹,原来别人眼中的她,能够这般美。
周文忠的谩骂,她压根不当回事。
打破了对父亲的幻想和迷信,这个男人在她眼里也就跟个跳梁小丑没差别。他絮絮叨叨周霏霏跳芭蕾舞有多么高雅清贵,她练艺术体操又是多么粗俗不堪。
周小曼甚至要同情这个可怜的男人了。他为小女儿的芭蕾舞自豪了这么多年,其实他根本就欣赏不了芭蕾舞吧。否则他怎么会看不出艺术体操跟芭蕾之间的联系。
周文忠越说越激动,他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发泄着心中的愤懑。声音大的,连楼下客厅都能听到模糊的声响。
姜家老两口也许是年纪大了,听力不比从前,竟是恍若未闻的模样,还在慢条斯理地跟曾教授说他们去苏黎世大学参观的见闻。真是没法儿比,校园的确漂亮。现在单位新建的校区,跟人家一比起来,简直就是丢人现眼。
他们自然不会去劝阻女婿。这个小周啊,憋着火呢。他前妻留下的女儿刚被接到城里时,降价老夫妻怕人说他们苛待了孩子,从来不许乡下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这人大约是记在了心里。现在他们老了,他起来了,自然要耀武扬威一回,显摆他对孩子的权力。
至于挨骂的周小曼,那是人家的孩子,他们还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去关心。
二楼的书房里,周小曼看着眼睛充血的周文忠,心下哂然。果然跟她预料的一样,她挨骂的时候,全世界就跟死了一样。姜家人是绝对不会露面的。
她现在开始深切地佩服这一家人了。果然厉害的聪明人,不仅不需要自己动手,而且还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替他们去完成事情。最最绝妙的是,这双手以为自己是发出本心,甚至还经历了自我突破,战胜了阻挠;以为他被无形中操纵着做的事正是他人生价值得到体现,社会地位崇高的标志。
可怜的周文忠,也不过是条被操纵的狗。等到没有利用价值的那一天,恐怕连根骨头都啃不到。
也只有在这样自鸣得意的时候,他才能耀武扬威地狂吠。
周文忠得意过头了,楼下的姜教授夫妻都忍不住皱眉。老两口对老来女的怜爱之情油然而生,这个女婿,虽然在搞科研方面有一手,综合素质,还是差女儿太远了。唉,实在没办法。那些年月里,真正好人家的孩子都被耽搁掉了,反倒是让个泥腿子上了岸。
被父母心痛着的姜黎优雅地站起了身。她的行走坐卧,一举一动,都能被截取下来作为礼仪示范图片。整个人都是行走的画卷。
油画移动了,姿态娴雅地缓缓往楼上走。一直侧耳倾听的童乐,缓缓松开了攥紧的手心。他没立场去冲撞长辈,只能在底下愤怒。
然而少年寄以厚望的姜黎,并没有如他所愿,去打扰丈夫教育他的女儿。她早说过了,她不会插手周小曼的教育。优雅的少妇,不过是上楼拿书而已。原版《荆棘鸟》,昨晚放在床头柜了。
她翻到书签在的那页,还好,昨晚周文忠求欢的时候,她没忘记夹好书签。正是当时看到的那一页,梅吉与神父拉尔夫在岛上度过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后,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不得不又重返回明明已经失望透顶的丈夫卢克身边,主动勾引对方承欢,好给肚里的孩子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少妇的眼中流淌着少女般的哀愁,充满了自怜自爱的柔情。这本,从她出国留学时第一次看到原版,就成为了她的灵魂书。她的心底,满是对女主人公的同情,以及对书中爱情的怅惘。
姜黎拿了书,又姿态优雅地下了楼。她坐在阳台边的半开放书吧里,细细地再一次沉醉入书的海洋。
童乐几乎忍不住要拍案而起。楼下甚至可以听到二楼书房传出的啜泣声。而这些人,却是理所当然的模样。连不到十岁的姜家小公主,都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电视上的芭蕾舞表演,对姐姐的无助痛苦,充耳不闻。
少年猛地站起了身。这所谓的范本一样的书香世家,只让他觉得恶心反胃。他沉着脸,准备冲上楼去,却在楼梯口抬头时,看到周小曼缓缓拾阶而下。
女孩明显是哭过了,而且哭得特别伤心,一双漂亮的眼睛此刻红肿着,可怜极了。
童乐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看过谁哭得好看,只要不是装模作样,真正的伤心,都是形象全无的。可此刻,看着耷拉着脑袋,面容凄楚的周小曼,他却油然生出一股怜惜,对姜家人的愤怒更甚。
周小曼抽噎着下楼,看到周霏霏正在欣赏芭蕾舞剧,连忙哑着声音劝阻她:“囡囡,不要看。爸爸说了,这样露着大腿根,内裤都出来了,不知羞耻。”
电视镜头上,身着红衣的舞者正在高踢腿,正对着电视观众,露出了红色的底裤。
周文忠发泄完了心中的不满,沉醉在成功忤逆了岳父母的隐隐自得中,简直快要醉了。他听到周小曼的话,勃然大怒,这个根子里带出来的下贱东西,竟然当着他的面都敢信口雌黄。他气急败坏:“芭蕾舞是多高雅的艺术,能跟体操那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相提并论吗?芭蕾舞怎么会跟你一样不知羞耻。”
正说着,红衣舞者又是一个高踢腿,舞裙滑下,露出雪白笔直的双腿跟鲜红的安全底裤。
用周文忠的话来形容,那就是下面都勒出来了。
客厅里的气氛凝滞到了极点。曾教授简直要大笑着昭告天下了。好在几十年的大学老师不是白当的,她总算能憋着满腔喜气,露出个似笑非笑的高深莫测形象,语气凉凉:“哟,小周啊,您肯定是平常工作太忙,顾不上关心囡囡,没有认真看过芭蕾舞表演吧。”
周文忠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的确没有什么时间去看什么芭蕾舞。他要力争上游,他要出研究成果。妻子跟女儿都支持他,从不要求他去看什么现场表演。
姜黎微微阖了一下眼睛,看到了《荆棘鸟》的最后,“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谁都不怨恨,我不能对此有片刻的追悔。”少妇无奈地合上了书页,声音温柔地为丈夫解围:“我们是不是应该准备午饭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原本僵硬的气氛,一下子一扫而空。姜家老夫妻若无其事地开始收拾饭桌,周文忠赶紧奔过去帮忙清洗大闸蟹。
没能看够热闹的曾教授,暗地里撇撇嘴,充满了对周文忠跟姜家人的不屑。这就是个小人得志的东西,也就是姜家闺女自己不知羞,跟有妇之夫勾搭在一起,才当成个宝贝。
童乐在身上摸了半天,懊恼出门时忘了带湿巾。他一个男孩子,带这些东西总是很奇怪。这下子,连让周小曼擦擦脸都没合适的东西。面巾纸蹭着她的脸,简直要把脸擦破了一样。
周霏霏突然间觉得如坐针毡,原本舒适的真皮沙发,此时仿佛长出了毛刺一般。原先看得津津有味的芭蕾舞剧,被父亲那句“露大腿”搞得兴致全无。她忍不住皱眉,爸爸怎么也这样低俗,居然这么说芭蕾艺术。
童乐比周小曼这半个主人自在多了。他拿了金银花露给周小曼润喉,又取了柚子过来帮她去皮剥瓣。
周小曼哑着嗓子轻声道谢,坐在沙发上,垂着脑袋,再不吱声。
童乐心中涌出怜悯。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待在这里,恨不得蜷缩成不存在一样。他又急又气,真想拽着周小曼一走了之。什么玩意儿,以为谁稀罕待在这里一样。
周小曼反过来安抚童乐,没话找话地问他手里的画册能不能借给她看一下。
童乐愣了一下,乖乖递上了画册。他一时的激愤消散过后,只剩下沮丧。抬腿走人说的轻松,他是有家可归,但周小曼呢,他带走了周小曼,这女孩后面怎么办。
少年羞愧不已,只能暗自庆幸没来得及鲁莽。他给女孩介绍油画图册里的作品,都是中国当代艺术家的作品,有一些看着很不错。
周小曼并没有油画鉴赏方面的知识,对她而言,一幅画好坏与否分为好看跟不好看,再深一步就是能不能留下深刻的印象,技巧与艺术感染力什么的,她缺乏相应的概念。
她一张张慢慢翻着,并不打算去厨房帮忙干活,借以讨好大人。没有用的,上辈子,他们一直给她心理暗示,因为她不够好,没有周霏霏好,所以她不受待见。可这辈子,她已经隐约明白了一个道理,姜家人其实并不希望她出色。
她要是出色到让人无法忽视的地步,那么周文忠的注意力岂不是全都转移到了她身上。
姜家看着清贵高雅,也只是看着而已。已经退休了十年的大学教授,能有多少家底。这栋看着精美的小洋楼,产权也在大学手上,不过是给他们住而已。上辈子,老两口过世后,学校还不是收回了房子。
周霏霏要在上海置业,最终掏钱的人依旧是周文忠。这个在精神上脊梁骨始终断了的男人,其实才是真正的财产所有人。
这也是周小曼最佩服姜家人的地方。按道理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可他们愣是让掏钱的人始终沉浸在面对他们时的自卑中。
姜黎这个聪明的女人,一辈子都牢牢将周文忠攥在手里。他永远都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所以他永远不会背叛姜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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