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报信的小厮缩了缩脖子,“好叫二爷知道,国公爷的旧疾犯了,手脚瘫软不能动弹,世子爷请了太医,太医说国公爷是、是肝火太旺,伤了身体。”
这话说得,就差直接指着陆离的鼻子说,都是你个不孝子,生生将父亲气得险些中风。
陆离长长的‘哦’了一声,没说什么,但很明显,他根本就不信——他虽然离开了国公府,但仍留了眼线,而自他回到昌平后,根本就没有收到任何线报。
小厮被陆离看得心里直发毛,不安的挪了挪脚步,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老夫人说,国公爷的情况不太好,所、所以想请二爷和二奶奶回去瞧瞧。”
瞧什么?瞧陆延德如何装病折腾他们夫妻吗?
陆离满心腻烦,却也不能直接拒绝。
血缘亲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这年头,过继出去的儿子,生父生母那边有召唤,也不能弃之不理。更不用说似陆离这般,只是分宗出去。如今老子病了,于情于理他都要回去侍疾。
深深吸了口气,陆离道:“知道了,我这就回去‘伺候’父亲!”
小厮记着老夫人和世子爷的吩咐,听了陆离的话,赶忙提醒道:“还、还有二奶奶!”
陆离皱眉,没好气的说道:“二奶奶有了身子,大夫说了不能劳神。”
小厮惊愕的睁大了眼睛,神情夸张的说道:“二奶奶有了身孕?不会吧,前两日二奶奶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忽然间就、就——”
后头的话,他给咽了回去,但意思却表达的很清楚,竟是在暗指谢向晚为了逃避儿媳应尽的义务而假装怀孕!
陆离脸色沉了下来,自古以来,家里家主生病,自有儿孙榻前服侍。至于儿媳孙媳。避嫌还来不及呢,又岂会往跟前凑。孝顺也不是这么个孝顺法啊。
而那小厮不过是个寻常奴仆,却说出这样放肆的话语。定是事前有人唆使啊。而且那幕后指使者想得很周到,连谢向晚有可能‘装怀孕’都想到了。
只是,这次谢向晚不是假装,而是真的怀了身孕。
“怎么。二奶奶何时有孕还需要‘旁人’的允许?”陆离冷冷的说道,“程老太医亲自诊的脉。难道还有假?”
小厮讪笑两声,不禁又悄悄往后退了两步,感觉稍稍安全了些,他才又道:“程老太医是二奶奶花大价钱供奉的太医吧?!”拿人手短。程老太医拿了二奶奶那么多钱,帮二奶奶做个假,再简单不过了。
陆离大怒。不自觉将真正的气势都散发出来。
小厮只觉得周遭的气温都降了许多,他甚至不敢跟陆离对视。脚下踉跄的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他可怜兮兮的扯了扯嘴角,道:“二爷恕罪,小的也不想得罪二爷,只是——”
小厮陡地扯开了嗓子,用无比洪亮的声音喊道:“二爷,二爷,国公爷病危,求您看在父子一场的份儿上,回去看看他老人家吧。二爷,小的求您了,求您了!”
说着,那小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的磕起头来。
陆离先是被小厮陡然升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旋即便明白过来,这个混蛋是想闹事啊。
这里是夫子宿舍区,左右虽是陆离的至亲至近之人,但距离不远的其它房舍里却住着书院的夫子。
此刻是正午,正是夫子们用饭、休息的时候,让小厮那么一喊,有好几家都听到了动静。陆离自认为对夫子和他们的家眷都极好,可真正的读书人往往都很耿直,夫子们看到眼前这一幕,虽不至于立刻就怀疑陆山长的人品,但定会上来询问、劝说。
而这小厮,看样子是个狡诈的,等夫子们围上来了,他定会胡言乱语,到那时,陆山长的光辉形象必定有所影响。
咬了咬牙,陆离身形一闪,忽的飘到了小厮面前,劈手便抽了他两个嘴巴,嘴里还大声的骂着:“你个该死的奴才,父亲病了,为何不早说?耽误了大事,你担当得起吗?来人,赶快给我备马,我要立刻赶回京城。”
小厮直接被陆离抽飞,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沫子,几粒牙齿混在其间。
好半晌,小厮捧着红肿的双颊站起来,却发现,陆离已经命人准备好了一匹快马。小厮正欲张开嘴说话,不想陆离一个飞身上了马,单手一提,竟直接将他提到了马上,然后横放在马背上。
“二、二爷~~”直到此时,小厮才真正的感到了惧怕。
但陆离根本不听他说话,双腿一夹,骑马便出了夫子宿舍。
沿途遇到赶出来围观的夫子,陆离还会匆忙的丢下一句,“家父病重,我先回去看看。书院的事儿,拜托诸位了。”
夫子们听了这话很是理解,纷纷应声:“山长放心,某等定会尽力!”
陆离心里憋着火,手底下也不客气,不停的挥着马鞭,飞快在山间驰骋。
“……”二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小厮趴在马背上,头距离飞闪的地面只有一尺远,他觉得他的头发都要擦着地面了,整个人被颠得剧烈起伏。
好容易撑到京城定国公府大门前的时候,小厮噗通一声马背上滚落下来,直接昏死过去。
陆离看都不看他一眼,将缰绳和马鞭全都丢给迎上来的门房,大踏步的进了国公府。
宁禧堂的卧房里,陆延德脸色蜡黄的躺在床上,只穿着白色的寝衣,衣襟还大开着,仔细看的话便会发现,他的头上、胳膊上还有裸露的前胸等处都插着明晃晃的银针。
老夫人、梅氏和陆元等人都在外间坐着。他们神色各异,谁也没有说话。
忽然间,门外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一声通传:“二爷来了!”
话音未落,陆离便自己掀了帘子走了进来,目光一扫,陆离看向梅氏。“母亲。父亲怎么了?前两日不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陆离的语气很不好,头上满是大汗,身上却泛着寒气。这也难怪。外头是数九寒天,陆离却一路纵马回来,身上早就冻透了,持缰的手更是冻得通红。
梅氏赶忙命人给他准备姜茶。又给他抬了个熏笼过来,“别急。先烤烤火,瞧你冻得,唉,大冷天的。没得‘折腾’出病来。”
说到‘折腾’二字时,梅氏的眼中忍不住闪过一抹寒光。
陆离见梅氏这般,便知道陆延德是在装病。直接坐在陆元对面的官帽椅上,解开大毛衣裳。靠着熏笼烤起火来。
老夫人扫了陆离一眼,冷冷的说道:“谢氏呢?国公爷病了,她一个晚辈也不说过来看看?太不孝了!”
陆离头也不抬,用同样冷漠的语气回道:“谢氏怀孕了,大夫说胎像不太稳,需要静养。父亲最重视家族承嗣,事关子嗣血脉,想必父亲也会让谢氏好生静养。”说着,他抬起头,看向梅氏,“母亲,您说是也不是。”
梅氏大喜,连声诵佛,“谢氏怀孕了?多久了?哎呀,真是太好了,我就说你们夫妻都是有福气的人,这不,孩子就来了。”
老夫人冷哼一声,阴阳怪气的说道:“怀孕了?这么巧?”
陆离咧了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是呀,就这么巧!”
老夫人被噎了一下,脸上气恼,心里却涌过一阵暗喜,嘴上道:“若是真的怀孕,倒也是喜事一桩。不过,谢氏有了身孕,你身边就没有服侍的人了,梅氏,你那儿不是还有几个品貌不错的丫鬟嘛,你也是做人母亲的,好歹心疼一下老二,随便赏他两个极好的丫鬟,可好?”
梅氏气恼,自己也是做婆婆的人,从来没有插手儿媳妇房里的事儿。可为什么老夫人却这么热衷给儿媳妇添堵?如今更是连孙媳妇也捎带上了。
梅氏倒不是多心疼陆离和谢向晚,她只是不想让老夫人称心如意。思忖了下措辞,正欲帮陆离拒绝,不想陆离开口了,“祖母,父亲还病着呢,生死不明,孙子哪有心思收用丫鬟?”
躺在里间的陆延德听了这话,一口血险些喷出来:什么叫‘生死不明’?劳资可不是短命鬼,劳资要长命百岁呢!
一生气,身体不禁动了动,太医施针的时候险些插偏了。
好容易将软趴趴的银针插进正确的**位,太医抹了把汗,暗骂了句:好好的非要装病,真是作死!
折腾了大半日,就在陆离等得不耐烦的时候,陆延德终于‘醒’了过来,无不虚弱的说:“二郎,你、你终于回来了,我老了,也没几天活头了,你、你就在家里多陪陪我,好不好?”
好?好个屁!
陆离和梅氏齐齐在心里暗骂一句。但当着太医,他们再怎么不待见陆延德也要忍着。
送走了太医,一家人又守在病床前呆了好半晌,直到天色将晚,才出去用晚饭。
用过晚饭,梅氏悄悄将陆离叫到了一边,“二郎,你整日在外头,认识的人也多,你妹妹也不小了,该相看人家了。偏那两个都靠不上,你是做兄长的,多帮阿穆操操心吧。”
陆离愣了下,陆穆十四岁,明年才及笄,现在就说亲,是不是太早了些?
抬眼对上梅氏眼底闪烁的阴沉,陆离心里咯噔一下,嗖的一声,身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仿佛对面站着的不是他的生母,而、而是一个随时能要人性命的毒蛇。一个念头陡然在陆离心底升起。
不、不会吧,母亲应该不会那么做吧?
梅氏继续冷冷的说道:“阿穆和阿昭不同,阿穆是个善良聪慧的好孩子,她跟谢氏相处得也好,倘或你们是真心疼**这个唯一的亲妹子,就帮她寻个稳妥的婆家吧。”
梅氏对子女都不亲近,也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她到底是做母亲的,并不希望女儿被耽搁了亲事。
只要陆穆的终身有了依靠,那么家里再出什么祸事,也不会牵连到她!
陆离思索了片刻,缓缓点头,“母亲放心,阿穆是我的妹妹。我定会护她周全。”就算因为某些事耽搁了亲事。陆离也有自信给妹子找到更好的因缘,绝不会让她被陆家连累。
这个承诺,远比给陆穆做媒还要有分量。
梅氏很满意。唯一的女儿终身有靠,她几乎没有什么顾虑了。
当天夜里,陆离住在了陆家的客舍,远翠苑已经搬空了。就算他想住,空荡荡的屋子也没法住人。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陆离起来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功夫,便来到宁禧堂。
陆延德还是昨天那副样子,脸色泛着不正常的光,神情萎靡。很是虚弱的模样。
陆离也不废话,陆元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多一步也不做,多一句话也不说。只把陆延德闷得够呛。
不过为了能拿捏陆离,陆延德还是忍了下来,继续忍受太医的针灸和苦药汤子。
而陆元呢,早就快忍不住诏狱的种种变态审讯了,这回趁着陆延德病重,他直接跟上司请了一个月的假,理由很光明正大:父亲病了,他要侍疾。
孝字大如天,就是皇帝也不能拦着孝子不让人家尽孝。
能摆脱诏狱的种种噩梦,陆元很是开心,他甚至坏心眼的想着,如果父亲能一直病着就更好了。
陆元不是个敢想不敢做的人,在陆延德‘重病’的第三天,他便悄悄找上了给陆延德熬药的小厮。
……
陆离回到京城的当天便给谢家送了信,将自己这边的情况说了说,请求岳父、舅兄帮忙多照看一下山里的谢向晚。
谢嘉树从诏狱出来后,他就知道,自家隐藏近百年的身份要曝光了,这让他多少有些郁闷。影卫、影卫,只有隐在暗处,不被世人察觉才是真正的影卫。
现在好了,不止圣人和苏煜知道了他的身份,就连家里人以及姻亲们,也对他的身份起了怀疑。
不过他并不十分担心,谢家老祖宗秉德公、以及其它的影卫先祖,跟太祖爷有约定,如果有一天影卫的身份彻底曝光,那就转而成为锦衣卫,绝不会让自家的富贵和生活受到影响。
话虽如此,但自家最大的秘密暴露了,谢嘉树还是觉得不舒服,尤其他还要面对两个儿子问询的目光,更让他觉得心塞。
就在这时,陆离的信到了。
谢嘉树读了女婿的信,顿时火从心起。宝贝女儿好容易有了身孕,婆家的人不说捧在手心供着,竟然还故意装病让女婿去侍疾,只留下女儿一个人在山里受苦?!
谢嘉树又联想到自己前脚进了诏狱,陆家人后脚就逼着女婿休妻。幸而女婿是个有血性、重感情的好孩子,这才没有让那些无耻的人得逞。饶是如此,女儿女婿还是被陆家人扫地出门。
扫地出门也就罢了,他们还不肯放过这两个孩子!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他们陆家当我们谢家没人吗?!”
谢嘉树一拳捶在书案上,恨声说道:“好好好,你们折腾我的女儿女婿,让我心疼,我也让你们知道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心疼!”
谢嘉树出身影卫,学会得东西比锦衣卫还要多、还要变态。之前他要隐藏自己的身份,许多手段他都不敢使用。可现在,他已经暴露了一小半,某些手段,拿出来用一用也无妨!
谢嘉树将女婿的信揉成纸团,丢进身旁的熏笼里烧毁。缓缓将身子靠在圈椅的椅背上,谢嘉树眯起眼睛,开始细细的想着。
……
“二奶奶,起来吃些东西吧。”
青罗柔声唤着,手下却不怎么温柔,直接将谢向晚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谢向晚还没有睡醒,揉了揉眼睛,道:“什么时辰了?”
青罗从熏笼上取下衣服,一边扶着作势要躺回去的谢向晚,一边招呼暖罗一起帮谢向晚穿衣服,嘴里还说着:“已经巳初(09:00)了。外头太阳都老高了,二奶奶,快起来吧,厨房刚送来炖好的牛**,趁热用了吧。”
谢向晚好容易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疲累得厉害。明明一天到晚的不是吃就是睡,但她还是觉得累。
打了个哈欠。谢向晚抬起胳膊。任由两个丫鬟帮她穿上衣服。
洗漱完毕,让丫鬟给她梳了个松松的发髻,谢向晚起身来到了外间。
外间罗汉床的小炕桌上。盘盘盏盏的已经摆好,饭菜很是丰富,不过分量并不大。现在谢向晚为了避免孕吐,多餐少食。尽量吃一些清淡些的东西。
喝了一杯牛**,吃了两三个素馅儿包子。几块酥软好克化的糕点,最后还吃了几块温泉庄子送来的新鲜水果,谢向晚便吃饱了。
看了看外头,阳光灿烂。谢向晚不免有些心动,想出去溜达溜达,就算不能走远。去隔壁王家坐一坐也好过在家里一个人发呆。
自从陆离被叫回陆家后,谢向晚独自待在家里。便有些无聊。
若是放在平常,谢向晚有许多种办法打发时间,要么去书院转转,要么去山间走走,实在不想出去,还可以在书房里或是核对账册、或是默写典籍。
但现在她有了身孕,胎像还有些不太稳,谢向晚就不敢随便乱动了,就是抄书,也被两个嬷嬷强令禁止了。理由都是现成的,不能劳神!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谢向晚只能呆呆的坐在床上,无聊的头上都要长蘑菇了。幸好她还能去隔壁坐坐,和穆青姑姑聊聊天,跟王家小子逗逗乐,倒也能打发时间。
至于侄子谢大郎,早在谢向荣出狱后的第二天便被接走了,一来是心疼谢向晚有孕不能操劳,二来也是不能耽搁了谢大郎的功课。
披上厚厚的猩猩红斗篷,怀里抱着个手炉,谢向晚在几个丫鬟的簇拥下,缓步出了小院。刚来到王家的大门外,便听到里面传出欢快的笑声:“娘,快走啊,快走!”
紧接着,两扇朱漆大门便吱嘎一声从里面推开,王大郎活蹦乱跳的拉着谢穆青的手往外走,母子身后跟着十来个丫鬟婆子。
谢向晚笑着打招呼:“姑母,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谢穆青手上用力,拉住了往外蹿的儿子,“还不是这个小魔星,也不知听哪位夫子家的孩子说可以捉雀儿,就上了心,吵着闹着也要去。唉,这么大冷的天儿,我真怕冻着他呢。”
王大郎很活泼,拽着母亲的手乱转,嘴里叫嚷着:“雀儿,雀儿,我也要抓雀儿。”
谢向晚看着好笑,故意逗王大郎:“哦?大郎可知道如何抓雀儿吗?”
王大郎用力点点小脑袋,“知道,我跟人家学过了,用稻子和竹筐就能抓到。”
王大郎松开母亲的手,连说带比划的告诉谢向晚如何抓捕麻雀,谢向晚听了也觉得好玩儿,便笑着说道:“大郎真厉害,连雀儿都会抓。姐姐也想学,大郎能教姐姐吗?”
王大郎一听,黑葡萄一样的大眼里烁烁发光,他忙应道:“没问题,没问题,姐姐只管跟着我,我定会好好教姐姐的。”
王大郎捉住谢向晚的手,热情的拉着她往外跑。
谢向晚很积极,快步跟着小家伙往书院后头的坡地走去。
谢穆青含笑看着前头一对姐弟玩闹,身后则是一大群丫鬟婆子左右伺候着。
山间的气温很低,不过谢向晚他们穿得比较厚,再加上不停的忙着撒谷子、撑竹筐、抓雀儿,他们非但没有觉得冷,头上竟然还冒出了汗珠儿。
谢穆青抱着手炉在一旁看着,嘴里时不时的叮嘱几声。
谢向晚却童心大起,与王大郎合作愉快,不多会儿的功夫,便用竹筐扣住了两三只贪嘴的麻雀。
“咦?姐姐,那里飘来一根带子,还是黑红花的呢,真漂亮!”
王大郎撒好谷子,用小木棍撑起竹筐,正欲退到边上,忽然看到一块山石后面‘飘’过来一根带子,兴奋的喊道。
谢向晚循声望去,顿时吓得脸色惨白,颤声道:“蛇,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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