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是个好地方,高山巍峨,钟灵毓秀,空气中弥漫着花椒的辛辣味,林思念嗅觉灵敏,闻着连打了几个喷嚏,勾起腹中馋虫无数。
二人出行,只带了几个身手不错的护卫暗中跟随。此时正碰上赶集,街道上人潮拥挤,还有一些异族男女,穿着林思念未曾见过的服饰在街上卖特色小吃。林思念初来此地,对一切都很陌生,此时正蹲在一个卖饼的摊子前看得不亦乐乎。
卖饼的是个异族男子,穿着靛蓝色的短打褂子,头上扎着同色的花布,耳朵上还吊着两个铜环,浓眉大眼显得很是精神,正在用不熟稔的汉话与林思念沟通:“介个,好吃!”
他比划一番,竖起大拇指,又拿起一个热乎乎的叶子饼递给她:“你好看,给你,不要钱!”
“送给我?”
林思念伸手接过那只饼,心道这些异族人正是热情大方。她剥开翠绿的叶子咬了一口,随即也竖起大拇指:“香甜软糯,好吃!”
那青年男子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拍拍胸脯,笑出一口白牙。
林思念看到那男子脖子上挂了一个银项圈,花纹十分独特,她不禁好奇,伸手去摸:“这是什么……”
话音未落,却见斜地里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白皙的手来,将她乱摸的手拉了回去,握在自己掌中。
不用说,光是闻到这股淡淡的檀香味,她就知道是谁了。
“别人的东西,不要乱摸。”说罢,谢少离微微蹙眉,清冷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那手舞足蹈的卖饼青年。
林思念甚至已经闻到醋味了,那青年尤不自知,握住自己脖颈上的项圈晃了晃,解释道:“将来要,给,老婆的。”
“哦,传家宝?”林思念眯着眼笑了笑,转身搂住谢少离的脖颈,将她之前送的护身符掏出来,得意道:“我夫君也有一个。”
青年:“……”
林思念挑挑眉,上挑的眉眼中满是勾魂夺魄的娇媚。她晃了晃谢少离脖颈上的护身符,补充道:“我送的。”
青年听懂了,浓眉皱起又松开,不甘心地将项圈晃得叮当作响:“我的,好看!”
林思念:“我夫君的才好看!”
谢少离:“……”这东西有什么好攀比的?
眼瞅着两人越争论越大声,周围赶集的人都好奇地望了过来,谢少离忍不住俊脸一红,掏出几个碎钱扔在青年的饼摊上,随即拉着林思念转身就走。
林思念的手依旧很凉,像是经久未消的冰雪,但眼神和语气已恢复了往日的活力,还在小声辩道:“本来就是,你戴什么都好看。”
春日的暖阳下,谢少离的耳尖红得似落在雪地里的梅瓣儿。
走出了人多的地方,谢少离松开了手,林思念却是不依不饶,反手又勾住了他的指节,还不忘用尾指在他掌心画圈。
谢少离的眼神一下就变得很深沉。
见到他目光灼灼的模样,林思念反而掩袖低笑,她将手中咬了一半的叶子饼送到他嘴边,笑道:“很好吃的,你尝尝。”
这是近几个月来,谢少离鲜少见她笑得如此真挚,若不是她手腕上的伤痕犹在,他几乎错以为他们夫妻间什么波折也没有发生过。
但谢少离很清楚,这短暂的平静或许只是水月镜花,风一吹就会散去。林思念背着他吃的那些□□、突然间暴增的功力,都是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一根刺,迟早有一天会刺破彼此间最后一层窗户纸,带出鲜血淋漓的真相来。
谢少离偏过头,就着林思念的手轻轻咬了一口,饼甜糯中带着特有的清香,味道确实不错,但谢少离的重点显然不在味觉上。
他目光深沉地望着林思念嫣红的唇,若不是身处人潮密集的大街上,他一定会忍不住将她揉进自己怀中狠狠吻上一番。
林思念这么聪慧明媚的一个人,是他放在心尖上爱着的妻子,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背道而驰,走上一条没有归途的道路……
“你总看着我做什么。”林思念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探究的目光,张口将最后一口饼吞入腹中,漆黑的眼珠一转,斜斜地望着他笑:“我好看吗?”
谢少离无声地点点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前头有家卖醪糟小汤圆的店,不知还在不在,我带你去尝尝。”
“这么熟悉,你来过这?”林思念问道。
“来过一次。”
“见江姐姐?”
“……”
谢少离有些无奈地看她一眼,认真地给她解释:“不是。四年前想见见你,便去了江陵一趟,正巧赵瑛要来蜀川办事,我顺便跟着他来了这里。”
“等等,你去过江陵?见我?”林思念微微瞪大眼,抱着谢少离的手臂不撒手:“四年前?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不知道你家在江陵哪个地方,向人打听了许久,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却没有勇气登门拜访。”
林思念柳眉一挑:“哦,到了门口也不愿见我一面?”
“见到了的。”谢少离顿了顿,说:“我在你家门口远远望了一眼,看见你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笑着看府中的丫鬟踢毽子。你原本,也是很爱踢毽子的……”
还有这回事?
林思念努力回忆了一番:“我都不记得了。不过你若是当年进了门,我见你千里迢迢来见我,说不定心一软,我该在十六岁那年就嫁给你了。”
说罢,她努力幻想了一番十六岁的自己,和十八岁的谢少离重逢时的模样,益发觉得那番情形妙不可言,叹道:“说不定我们的孩子都有了呢。”
“所以你要好好活,我会将以前失去的,一一给你补回来。”谢少离的嘴角也微微翘起,一闪而过的笑意,却如同这暮春的桃花瓣一般,轻轻地落入了林思念的心里。
两人旁若无人地拉着小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在蜀川如画的山水街市当中。
林思念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任由谢少离拉着自己进了一家不大的铺面。
这像是一家老店了,铺面不大,桌椅虽然有些旧了,但十分干净。谢少离点了醪糟小汤圆和冰汁绿豆羹,俩人平静地吃了些东西,便又继续赶路,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江家府邸。
江家主母是个温婉的女人,即便过了一个女人最灿烂的年纪,依旧可以看出她年轻时的美丽。得到谢少离拜访的消息,她笑着迎出了府,对谢少离道:“呀,这是少离么?都长这么高了,你父母可安好?”
“一切安好,劳烦陆姨挂念。您许久不去临安了,眉姑姑一直记着您。”
说罢,谢少离侧了侧身子,让出身后的林思念:“这是晚辈的妻子。”
“画眉那丫头,常年东征西战的,我即便相见她也找不到地方。”江夫人和善的目光投在林思念身上,爱怜地打量一番:“这孩子便是思念罢?我常听桐儿提起你呢,说你是个极其聪慧可爱的姑娘。”
“陆姨好,我们来看看江姐姐。”林思念笑了笑,将手中的礼品盒呈了上去:“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你们费心了。”江夫人含笑接过盒子,朝他们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快些进来吧,桐儿听说你们要来,闹着要下床玩,赵瑛拦也拦不住,你们替我劝劝那疯丫头。”
“赵瑛也来了?”林思念诧异,他这是要做江家女婿了?
“前几日来的,毕竟年少相识,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呢。他听说桐儿病了,说什么也要过来看一眼。”江夫人语气平淡,看样子并不想认赵瑛这个女婿。
江家的宅子虽算不上气派,但也十分宽阔整洁,几进几出,假山池沼错落有致,因江家以酿酒为生,院中隐隐沉浮着清冽的酒香,竟是比四月的芳菲更为醉人。
三人穿过前庭,谢少离却是想起什么似的,问江夫人:“不知江前辈今日可曾在家?”
江夫人道:“昨夜桐儿咳得厉害,江郎担心女儿病情加重,便去找他熟识的大夫去了。少离不用急,他天黑前会回来的。”
林思念心下有些疑惑,按道理说江夫人只是谢少离姑姑的好友,算不上多么亲密的关系,十几二十年来也只见过一次面,谢少离有什么话要跟江雨桐的爹商量?
再者,从之前赵瑛的言语中可以隐约推测出,江雨桐的爹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又是刺客出身,江湖和朝廷水火不容,谢少离怎么会跟江家爹爹有交集的?
着实有些怪异。
然而不等她细细揣测,便听见里边院子里传来了江雨桐兴奋的声音:“是思念来了吗?”
林思念还未转过墙角,便见一条白影飞扑了过来,江雨桐一把抱住林思念,高兴地嗷嗷直叫,在她脸上吧嗒了一口:“听脚步我便知道是你!你不晓得,我天天被阿娘和赵瑛管着,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无聊到快要痴呆了!”
身后的赵瑛跟过来,想要拉开她,却碍于江夫人的面子不敢动手,只能母鸡似的张开双臂着急道:“你、你快回床上躺着,今天风有些大,当心又咳嗽!”
江雨桐的面色有些白,瘦削了些许,眼神倒是一如既往地精神,看上去也不大像个病人。林思念拉着江雨桐的手,将她往屋子里推:“走吧,我陪你进去说话。”
见年轻人这般亲密,江夫人也很欣慰,笑道:“那你们聊,我去叫人准备些茶点送过来。”
林思念拉着江雨桐进了门,回头见谢少离和赵瑛还站在原地,便疑惑道:“你们不进来么?”
江雨桐笑了,眨着墨黑的大眼睛道:“我的房间,哪是什么男人都能进的?让他们呆着吧,我们姐妹俩说会儿话。”
江雨桐的闺房简单温暖,一面巨大的锦绣山河屏风将房间一分为二,里边是卧榻,外边是桌椅案几,榻上和椅子里都放满了蜀绣的垫子,墙上还挂着各色弓箭和弯刀,倒不大像个女子的闺房。
林思念正负手站在锦绣山河的屏风前观摩,忽然听见身后的江雨桐唤她:“思念。”
林思念下意识回过头,便见江雨桐关上门,逆着光打量她:“我发现,你同以前不一样了。”
江雨桐的眼睛很大很亮,笑的时候人畜无害,但不笑的时候却很有压迫感,那是久经江湖练出来的敏锐和肃杀。
林思念怔了怔,方轻笑一声:“哪儿不一样了?”
江雨桐上前两步,忽的伸手捉住她的手腕。见到她晚上的那条淡淡的疤痕,江雨桐轻蹙着眉:“我总觉得,你气势锋利了许多,带着戾气和肃杀。”
林思念忽然有些生气,脸上的笑意没了,只勾着一双细长凉薄的眼看着江雨桐:“谁又多嘴,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