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念倚在谢少离怀中,情绪冷静了些许。半晌,她轻声道:“你说的灯市,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谢少离的眼睛豁然一亮,郑重点头:“好。”竟是高兴得,连声音都发了颤。
林思念眼睛有些发酸。只恨命运弄人,她与谢少离,本该是一辈子逍遥自在的神仙眷侣……
可惜,谢少离终究是没能陪她去看灯市。
下午的时候,谢家副将突然来报,说是兵部有些紧急的军务需要谢少离处理一番。
林思念漫不经心地给谢少离系上官袍腰带,一抬头,对上谢少离愧疚的眼。
林思念扯了扯嘴角,说:“军务要紧,不必担心,去吧。”
“我会尽快处理,晚膳前回来,还可以出去逛上一逛。”谢少离俯下身,温热的唇贴在她的耳畔:“等我。”
林思念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
谢少离抚了抚她的脸颊,眼中满是眷恋和爱意。他系上玄黑的狐裘,正是年前林思念亲手为他缝的那件,往门外走了两步,又停住步伐,回首望着林思念认真道:“我可以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吗?”
天放晴了,淡薄的冬阳谢谢洒在屋脊上,照亮了残雪。屋檐下的冰棱闪烁着剔透的光,一如他忐忑的眸子。
林思念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再一次做傻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你放心,我等你。”
谢少离似是松了一口气,又折回来在她额上虔诚一吻,这才翻身上马,与副将一同扬鞭离去。
林思念倚在谢府门口,待谢少离的身影消失在临安街的尽头,这才拢了拢身上的兔毛坎肩,穿过中庭进了内院。
她拾起扔在院中的长弓,又将草靶上密密麻麻的箭矢一根一根拔下来,放入背后的箭筒中。
青铃远远地看着,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夫人,这里交给奴婢来收拾吧,仔细你手上的伤。”
林思念没说话,只后退几步,重新弯弓搭箭,一箭接着一箭,木然地射向靶子。
青铃知道主子心情极差,急着想要发泄,便不敢再多言,只眼也不眨地守着她,时不时给她端茶送水,尽管林思念一口也没喝过。
天边晚霞收拢,夜色侵袭,林思念方疲惫地扔了弓箭,回房合衣躺在榻上。
青铃轻手轻脚地盛了热粥过来,跪在榻前轻声道:“夫人,您吃两口粥再睡吧。”
“不想吃。”林思念闭着眼,没什么精神地说:“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呆着。”
“您多少吃两口,吃了奴婢就走。”
青铃知道自从林夫人惨死后,林思念便钻进了死胡同,一直没能从打击中脱离,在这样消颓下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会垮的。青铃恳求道:“您先吃两口果腹,休息一会儿,等世子爷回来了,您才有精神同他去逛花灯呀!”
一听到谢少离的名字,林思念神色微动。
青铃赶紧补充道:“这次灯市热闹得紧,初□□便开始准备了,听说宫里好些皇亲国戚都会去呢,热闹得紧!您吃两口恢复精神,夜里一定能玩得尽兴!”
呵,皇亲国戚?
林思念听了,悠悠睁开眼,她的眼尾细长上挑,本是极其灵动妩媚的,如今却是古井无波,幽深得吓人。
她伸手接过粥碗,随意抿了两口,上等精致的鸡蓉粥也没能品尝出什么味道来,便放下碗勺装作无意道:“看守谢府后门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叫福大,是个军中退下来的老兵。”青铃不知道林思念为何突然提起一个家奴,便问道:“夫人找他,可是有事?”
“嗯,我有事问他。”林思念合上眼道:“你将他带到偏厅,让他等我过去。”
青铃虽心下疑惑,但也不好多问,道了声‘是’,便下去安排了。
在房门被掩上的那一瞬,林思念赶紧爬起,以极快的速度换了身暗色的武袍,松散的头发用木簪束起,做男子打扮。然后她取了挂在墙上的弓箭,披上黑色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趁着青铃还未回来,她悄声出了门,借着夜色的掩护避开站岗的府中护卫,一路朝后门走去。
那守门的老头子果然不在了,林思念拉开门闩,轻而易举地混出了府。
她将弓矢藏进宽大的斗篷中,拖着并不便利的腿,向着灯火璀璨的街市快步走去。
临安街此时人潮涌动,到处都是火树银花,灿烂的各色莲灯将整条街照得如同白昼。来来往往的有人俱穿着亮丽的新衣,面上带笑,林思念裹着一身黑色斗篷,在这条七彩欢乐的人流中逆向而行,显得格格不入。
对面一个五六岁的稚童举着风车嬉笑着跑来,一不留神撞进林思念怀中,林思念腿脚不稳,被他撞得后退一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稚童还在嘻嘻笑着,吸着鼻涕,伸出莲藕般的短手去拉林思念的斗篷。
林思念下意识后退一步。一个像是孩子父母的中年男女忙跑过来,男人抱起孩子顶在肩上,朝林思念歉意地笑笑。而孩子的母亲瞥了林思念一眼,用尖利的指甲去戳孩子的脑门,口中低声骂道:“叫你乱跑!活该被人牙子抓去卖了!”
林思念压低斗篷的帽檐,继续朝前走去。
艰难地走了不到百丈远,到了城中河堤旁,便见街道两旁站了几排高大强壮的黑衣家奴,将继续前行的行人都堵在了岸上,口中高声喊道:“城河已被清场,所有游船和行人全部禁行!”
见到那些家奴身上的衣物,林思念瞳仁骤缩:那种黑色布料,她即便是死也不会认错!
人群中有位风流公子心生不满,大冷天摇着描金纸扇愤愤道:“这是哪家这么有面子,竟然能让整条河清场,连一只画舫都不给我们留!难不成,这临安还是他家的不成!”
话音刚落,另一人笑道:“这位公子,你可说对了。”
锦衣公子眉毛一挑:“哦,此话怎讲?”
那人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临安城还真是他家的。”
话说到这份上,那锦衣公子已是明白了过来,又看了看那些家奴的打扮,一个个威武不凡,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你,你是说清场的人是宫里的……”
“你听这如流水凤鸣的琴音,正是出自金陵名伎文秀秀之手。”那人啧啧咋舌,摇头叹道:“是陈小侯爷专门从金陵城请来,为太子殿下弹奏的呢。”
藏在阴影中的林思念抿了抿唇,视线投向河边停留的那只三层楼高的富丽画舫,透过轻纱曼舞的窗,可隐约看见几个锦衣公子正在伴着琴声饮酒弹奏。
其中,便有她恨之入骨的那人。
画舫,河水,灯火……她所有黑暗的记忆都被勾起,浑身冷得发颤。
前方封了路,不能再往前走了。她暗自握紧了手中的弓箭,目光四处巡视一番,挑了一家临窗靠河的客栈走了进去。
临安城这场灯市颇为盛大,还有艳丽的异域舞姬当街献艺,故而吸引了许多外地人慕名前来,客栈已是爆满。
林思念拉低了斗篷走到柜台前,掌柜忙得脚不沾地,手指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眼也不抬道:“客房已满,客官另行住宿吧。”
林思念掏出几个银锞子放到柜台上,压低嗓音道:“只要一间临河的房,破旧点也没关系。”
“别说是破房了,便是马厩也挤得爆满,客官便是有再多银子也没用啊!”掌柜将银锞子推回来,陪笑道:“往前走几十丈还有一家客栈,要不您去那里问问?”
几十丈?太远了。她的箭射不了那么远。
林思念将银子扫回袖中,转身出了门。
又挑了几家临河的茶馆和食肆,都没了位置,林思念站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眸中一片晦暗。
莫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吗?还是放弃这难得的机会?
正挣扎着,忽见不远处传来几声甜腻的呼唤:“客官,来红袖楼坐坐呀!来嘛来嘛,去不了画舫,来奴家这陪姑娘喝喝酒,听听小曲儿也是好的。”
林思念抬头,果然见十步开外有一座青楼。上元节大都是家人结伴出行,自然没人敢在这团圆日里拈花折草,故而勾栏院里的生意反而不如往日鼎盛,只有几个画着艳丽浓妆的姑娘站在街旁意兴阑珊地招揽客人。
青楼的厢房临河,正对着河岸边停留的画舫,林思念握紧了弓箭,埋头朝青楼走去。
姑娘们穿着薄得几乎透明的纱衣,如同狂蜂浪蝶瞬间扑了过来,一边簇拥着林思念往楼中走,一边嬉笑道:“这位少侠打哪儿来的呀?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哟,穿得这么严实!”
浓郁的脂粉香中,一个紫纱的姑娘伸出手,要来解林思念身上的斗篷。
林思念的斗篷险些被她扯下,忙闪身躲过,扼住她们上下乱摸的手,沉声道:“不要脱我的衣物,要间临河的厢房。”
“哟,瞧您说的,来我们这儿的,哪个不是来脱衣服的?”那紫纱姑娘同大家哄笑一番,这才朝林思念眨眨媚眼,“临河的房是吧?少侠跟我来!哎,诸位姐姐都散了吧,今儿这位归我伺候了!”
其他姑娘笑啐了一声,这才扭着腰散了,各自招揽客人去。
紫纱姑娘推开一间厢房的门,倚在门口盈盈笑道:“少侠,来吧!”
河边的风顺着窗户吹了进来,满屋红纱曼舞,林思念进了屋,被浓郁且廉价的香味熏得头晕。
那姑娘软若无骨地往林思念身上挂,林思念躲开了些许:“出去。”
姑娘一怔,随即赔笑道:“怎么,看不上奴家?”
林思念往她手中塞了几两银子,沉声道:“不必打扰我。”
紫纱姑娘这才作罢,重开笑颜,福了福礼道:“那行,桌上有酒水,您请自便!”
说完,姑娘掩袖关门,退了出去。她抛了抛手中的银两,冷哼一声,心道:看他那身形瘦小,还以为是个不举的,却原来是位女娇娥。
烟花场地的女子,摸过的男人成百上千,又怎会看不出来她那斗篷下的手细嫩白皙,根本就是个姑娘家!鬼鬼祟祟来此,约莫是来捉奸的吧。
紫纱姑娘扭着纤腰下楼,迎面撞上一个漂亮轻佻得不像话的男人,不禁眼前一亮,媚笑道:“你……”
“嘘!”那男人伸出一根手指压在紫纱姑娘唇上,低笑道:“莫要出声。”
林思念透过半掩的窗户朝外看去,画舫飘在河中央,窗户正对着青楼,林思念可以清楚地看到赵硕举着酒杯,正与旁边的人大声说些什么,时不时抚掌大笑。
距离不算近,但这个角度足够她动手了。
仇恨占据了她的整颗心,她弯弓搭箭,森寒的箭尖瞄准了十丈开外的画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