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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客居,苟游、玄英、詹幸川三人面面相觑,对着去而复返、脸色青白的邵珩噤若寒蝉。唯有阿古察丝毫不觉有异,拉着心不在焉、神情勉强的玄英叽叽喳喳。
玄英心烦意乱,却觉邵珩与沈元希脸色均十分凝重,不敢出声烦扰,也怕阿古察没眼力劲,只能支支吾吾地应付着。
邵珩浑浑噩噩地坐着,连什么时候回,又如何回到松林客居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午后大雪纷扬,只记得寒风呼号。
沈元希坐于邵珩对面,桌上一把茶壶正喷着热气。袅袅白烟之间,沈元希伸出右手三指捏住壶柄,却见掌心之中异样金光闪过,动作便顿了顿。
天光昏暗,厅外大雪纷飞,邵珩神情恍惚,也未察觉到沈元希右手掌心的金光和动作。
沈元希心底不由自嘲,心情颇为复杂。
他与邵珩相识以来,彼此之间几乎无话不谈。但唯独有一件事,沈元希至今没有向邵珩透露半分。
一方面当年邵珩连番遭遇,沈元希无暇细想,另一方面他心中确实不知从何说起。
那年灵玑洞天之中,沈元希是第一个登上那座巍峨的高山,以及第一个踏入那一座山顶天宫内的人。
其中奇遇,沈元希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他师尊清静真人。
此事说来复杂,就是亲身经历的沈元希自己也难以描述,更何况此事一直在他心中十分困扰,便不愿提起。
而眼下,显然也不是一个好时机。
他替邵珩倒了一杯滚烫的茶水,但茶水显然不能熨帖、纾解邵珩此刻复杂悲痛的内心。
“阿古察,酒!”邵珩低着头喝道。
阿古察本身好酒,随身自然携带着一些,临上山前,他还曾在山脚农家里换了不少农家自酿的酒。
听邵珩要酒,阿古察自然不愿,哪知苟游、玄英齐齐出手,生生从他那里抢了去,递到邵珩面前。
他正要高声抱怨,詹幸川却私下里拉了拉他,阿古察总算察觉到气氛异样,不再多话。
阿古察的酒,自然不是什么好酒。
入口如刀割般的热辣,还有浮渣留于齿间。
但邵珩却好似没有意识到,一口气饮下半壶。酒气犹如烈火,涌上心田,烧上面颊,回味徒留苦涩。
沈元希见状沉吟片刻,长臂一展越过桌子摊手,向邵珩索要酒壶。邵珩随手一递,他接住后同样直接饮了小半壶。他喝得急了些,呛了一口,咳嗽了数声,压下酒意喟叹道:“真苦啊。”
邵珩身躯微僵,而后苦笑了一下,夺回酒壶,小口小口地喝着。
一滴苦酒灼人心。
“你我师兄弟,许久没有一起同饮了。”沈元希轻轻叩着桌子,斟酌着语气说:“我知你心里不好受,但事已至此,你心底当看开一些。”
“师兄!”邵珩突然高声打断了沈元希的话,脸色苍白地道:“你不明白……”
沈元希起先一梗,旋即心中生出几分怒其不争的愠然,于是抬头看着厅外风雪道:“我或许是不明白,但我却猜到你在担忧什么。师弟,毓妹出了这样的事,我亦是伤心,更何况是你?你心中痛苦,却是因为内疚。她的伤势,终究是为寻你而来。”
“是,是……师兄,我……我……我从未因儿女情长耽搁过任何事,甚至……不惜将她放在一旁。”邵珩心中伤心、愧疚、惶恐、不安交织在一处,被苦酒浸透。
他总觉得未来那么漫长,无论何种误会艰险,总有二人长厢厮守的一天。
那么多次抉择,他选择了其他事,而不是她。
此时此刻,巨大的惶恐吞噬着邵珩的心。
他在害怕,害怕上苍的捉弄与无情,也惶恐着未来。
萧毓需要静养,可邵珩还有许多事放不下。师尊的仇、存微山内的蛀虫、星罗宗的封印、幕后人的身份,更别说即将到来的正魔会盟以及即将可能开展的魔族入侵。
他能做到无视着萧毓一日日流逝的寿命,去专心做其他事么?
又或者,他能放下责任、忘记阴谋,而专心陪伴着萧毓么?
沈元希明白了他的意思,那点愠怒消散,叹道:“师弟,一来,当前毓妹情形尚可,欧阳前辈与青华先生尚不知此事,并非斋主所言最坏的情况。二来无论毓妹的事还是其他大事,都不是你一人之责,我想我们这一帮朋友当中,无人会对此袖手旁观,你万不可将这些重担压诸心上,平白蒙了道心。”
沈元希见邵珩听了他的话后,依旧神情勉强,当即站起,同时将兀自饮酒的邵珩一把拉起。
“师弟,随我来。”沈元希不容分说地带着邵珩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松林客居之中。
一阵风紧云乱后,邵珩睁开眼,却见自己高高立于云端之上,下方是一处不知名的小镇。
时值傍晚,镇子上逐一亮起点点星火。
炊烟袅袅,四周田间阡陌纵横均被白雪覆盖着,空无一人。唯有少许人或赶集归来,正冒着风雪往家去。
“师兄,这是何意?”邵珩不解为何沈元希突然带他来此观凡间众生。
“你瞧,那处屋子。”沈元希随手一指,指向一间暗沉沉的屋子。
若不是邵珩听到其中那微弱之极的呼吸,他几乎要以为那是一间被人遗弃的空屋。
里面躺着一个垂死的老人。
枯瘦的身躯,被埋在并不保暖的肮脏被絮之下,时不时咳得撕心裂肺,好像随时就会断气一般。
这样一个在冰冷的寒夜中苦苦挣扎的老人,只看一眼,便会起恻隐之心。
“师兄,是要救人么?”邵珩沉默了片刻后道。
在邵珩看来,这个人并无不治之绝症,只是常年累月的劳作及饥寒交迫所致,甚至实际岁数也许刚过知天命的年纪。
无论沈元希或者是邵珩,手中随便取一样温和的低阶丹药给予那人服下,即可祛病驱寒,令其身体恢复康健。
要救一命,不过举手尔。
邵珩心中悲意又起:“倘若毓儿的伤也是这般轻而易举该有多好?”
他此时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束手无策的少年,在他谋划之下,甚至数个元婴修士都可命陨其手,与当初早已是云泥之别。然而,今番却对萧毓的伤势束手无策,只能依靠他人相救。
而纵然伤势医治好了,她那仅剩不多的寿元令邵珩愈发感到无力。
若有增寿丹药,刀山火海他也愿意一赴,可若是那某味药材太过逆天或者丹药无效……他一想到今后也许世上再无萧毓,那种惶恐立即化作巨大的怪兽,要将他整个吞没。
“救与不救,不过你我一念之间。”沈元希仿佛没有察觉到邵珩起伏不定的心情,自顾自地,甚至带着些许冷漠的语气说道:“一碗热食,一床暖被,甚至就能救下此人性命。但寒冬方临、严寒尚漫,我们纵然能救得了他一时,也就不了他一世。纵然此时救得了他一人,也救不得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在严冬当中苦苦挣扎活命的人。”
邵珩听他说得冷漠又严肃,眼神渐渐重新凝聚起来,却不明白沈元希在此时此刻为何要说这些。
“师弟,你我修道之人,看似上天入地、翻手云雨,可纵横东西南北、逍遥自在。可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比这些红尘中挣扎的凡人多出数百年的寿命。哪怕进入元婴,也不过再多添六百年春秋。生老病死,此世间之常态也……就连咱们掌门师祖也逃不脱寿元将尽,不得已闭入死关。”沈元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带着几分怅然道:“掌门师祖,说是闭入死关,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会再出来了。闭死关,只不过是给了存微上下一点点仅剩的希望罢了。”
邵珩听得心情愈发沉重,颇为艰涩地道:“师兄,难得听你有此悲观之语……”
“此绝非悲观之语!”沈元希断然道,指向那破旧屋中奄奄一息之人,直视着邵珩道:“生老病死既是世间常态,万物轮回之理,那毓妹与这人又有何等不同?难不成在你眼中,旁人能死得,她萧毓就死不得了么?!”
邵珩被这话惊住了,尤其那个“死”字极其刺耳惊心,不由骇然道:“师兄,这如何能等同?”
“有何不同?都是人,无非是一人素味平生,另一人却是你倾心爱侣罢了。”沈元希一字一句道。
邵珩怔怔看着沈元希,说不出话来。
“生死有命,这一点毓妹都比你看得更通透几分。”沈元希语气微微和缓:“修行之道,有大利益,亦有大风险。受得住远超凡人的力量和寿命,就该担得起同样的风霜艰险。师弟,我知你只是骤然得知消息一时心绪不稳,但为兄也望你放开心胸。日后之事,你我兄弟众人还需同心协力,吾辈占据钟灵毓秀之地修行,自然也应当为我神州千千万万的苍茫众生,抵挡可能的灭顶之灾。倘若……倘若封印最终消散,大战开启,不知会有多少同道,埋骨于连云山脉之中。可能是北斗,可能是诚泰,也可能是我,可能是你,甚至可能是为兄的徒儿姜石……可能是你认识的任何一人!”
邵珩此时方知晓,那个云溪村少年成了师兄的徒弟,但此时沈元希如同师长一般的开导教诲,令他将此时暂且忽略了。他第一次如沈元希一般,去思索他话中的可能性。
如若未来真的大战将起,他难道能保得住所有亲朋的性命?
一时间,邵珩全身一个激灵,忍不住道:“师兄!”
沈元希见他眼神恢复清明,仍是打断了他的话道:“毓妹不仅有你,还有我这个兄长,还有许多亲朋好友相助。我们自当尽心竭力相助救治,但是师弟……你莫要再如先前那般丧气,甚至有动摇道心之举。生老病死虽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但无论寿元长短,只要一生俯仰无愧天地,又有何惧?”
说到这里,沈元希拍了拍邵珩的肩膀,最终道:“你我兄弟二人,我痴长你几岁,但如今修为不相上下。当今之世,我暂且厚颜称一句唯独你我尔尔。若能消弭东西陆之争,我信师弟你未来绝不会止于此境界,也许甚至不可言说。为兄并非劝你抛情弃爱、太上忘情,但你也不该一味消沉伤心,或因此一叶障目,甚至任由此情此爱滋生心魔,让一身修为白白付诸东流或任其沉寂。这也绝对不是毓妹愿意看到的。”
邵珩心内如巨浪翻滚,最终渐渐平息。
今日因骤喜骤悲所生的魔障,犹如被清风吹散,心境恢复了清明。
他忽然抬头望着雪停后的夜空,那沉沦踌躇的心情再也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