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飘飘悠悠的,似雾又似霾,迷迷茫茫地遮罩了一切。宫院里的大殿、楼阁、水榭、树木一片朦胧。狄仁杰年纪大了,看不清道路,艰难地向前摸索。突然一人拉住了他的手。狄仁杰辨认那人面孔,终究没看清楚。他疑惑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也不答话,只是叫着:“不许说话,跟吾走!”
那人拉着狄仁杰走了很长一段路,穿过一片林子进入宫殿。透过灯光,狄仁杰这才看清,刚才拉他的人是太平公主。
太平让狄仁杰坐下,又递上一杯茶水。然后深施一礼道:“本公主遇上难事了,请狄大人教吾。”
狄仁杰只顾喘气,并不开口。过了许久,他回头问道:“不知公主何事?”
太平哽哽咽咽地泣道:“武氏兄弟人多势众,处处压吾一头,本宫恨死他们了。”
狄仁杰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道:“公主不必啼哭,莫非为了劝进的事?”
太平泣不成声道:“是呀,他们人多,吾的人少。如此下去,岂不败得一塌糊涂?”
狄仁杰矜持地答道:“公主不必担心,他们忙也是白忙,如今还不是劝进的时候。”
太平心急火燎地问道:“狄大人,不是劝进的时候?那如今是……请大人教吾。”
狄仁杰不紧不慢地讲道:“只要公主听臣一句话,保你春风得意。”
太平破啼为笑,不由兴奋地嚷道:“大人快讲,本宫洗耳恭听。”
狄仁杰沉思良久问道:“《大云经》是何人找到的?”
太平理直气壮地答道:“是本宫……吾让法明找到的。”
狄仁杰轻描淡写道:“武氏兄弟忙得不亦乐乎,还不是为了接神皇的大位?《大云经》是你找到的,这对神皇登基举足轻重。若将《大云经》上的话写在告示上,下面署上“大明宫抄录”的字样,公主岂不风头出尽?”
太平恍然道:“大人一语千钧,此计甚妙!”
第二天,大街的墙上贴着一张告示。来往行人,围观不断,挤得人山人海,像赶会一般。
只见公告上写道:
《大云经》云:神皇乃弥勒佛转世,应代唐为阎浮提主,当早登帝位,顺万民之心,遂上天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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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承嗣、武三思路过此地。扫了一眼墙上的告示,怏怏打马而去。
回到府中,武三思怒气冲冲地嚷道:“太平出此奇招,吾等始料不及。大哥,若让她风头出尽,对吾等极为不利!”
武承嗣大度地讲道:“她先入为主,吾等不妨后法制人。”
“如何后法制人?”
武承嗣反问道:“三思啊,吾来问你,吾等的人多,还是大明宫里的人多?”
武三思顺口答道:“何须再问,当然吾等的人多,再加上衙门里的人那就更多了。”
武承嗣津津乐道地解释着:“太平一人,身单力弱,能张贴几多告示?你的夏官衙门,怕有几十人?一人抄一张是多少?如此岂不胜券在握?”
“大哥高见!”
武承嗣头脑清醒,腹有良谋。他进一步点化道:“宝图是吾等献的,劝进是吾等发起的,在敦促神皇登基这件事上,绝不许别人插手!”
“是啊,吾等的风头绝不能外人占去。”
又一日的清晨,街上的告示多起来。墙上、树上,到处都是。多数告示后面写着“夏官衙门抄录”。写“大明宫抄录”的告示寥寥无几。
太平和春妈骑马走在街上,见夏官衙门的告示,比比皆是。太平大怒,歇斯底里地嚷道:“武氏兄弟欺人太甚,《大云经》是吾派法明和尚找到的。他们却到处转抄,岂有此理!”
见太平生气,春妈束手无策。她安慰道:“人家抄《大云经》也是为了神皇登基,气也白气!”
太平正在气头上,春妈却火上浇油。太平将马鞭一举怒不可遏地吼道:“这口气本宫咽不下,找他们说理去!”
春妈一把拉住太平,棋高一筹地劝道:“公主,去也无用。若是动动心思,再出奇招,必然胜它一筹。”
太平没明白春妈的意思,迷茫地问道:“看到这些告示,本宫气糊涂了。心慌意乱的,如何动心思?”
春妈倒是沉静,她启发道:“俗话说,方法大于力气。如果想个办法,压倒武氏兄弟,不就行了?”
太平心里像着了火,哪有心思想办法?她心急火燎地催促道:“到底如何做?快快告诉本宫。”
春妈长叹一声道:“吾是个下人,岂有甚么办法?公主多才多智,理应棋高一招才是。”
“本宫气得晕头转向,早已乱了方寸。还有甚么办法?”
春妈提示道:“你没办法,吾没办法。找个有办法的人,不就行了?”
“不知哪个有办法?”
春妈动着心思道:“公主不妨想想,大臣中哪个最有办法?”
太平思索着,脑海蓦然跳出一人。她猛然嚷道:“谁有办法?狄仁杰有办法。他号称大唐能臣,岂没办法?”
“那就去找他!”
太平嫣然一笑道:“如此本宫去了。”
夜幕初临,狄府书房一片安静。狄仁杰正在灯下看书,连大唐公主进门,也无所察觉。太平一进门,便哭得泣不成声。
狄仁杰一见太平,明知故问道:“公主放声大哭,不知所为何事?”
太平哭诉道:“武氏兄弟欺人太甚,狄大人岂能袖手旁观?”
狄仁杰微微一笑道:“啊,老臣知道了。公主说的可是大街上的告示?”
“正是。”
狄仁杰安慰道:“公主放心,明日你再到大街上看一看,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果真如此?”
狄仁杰正色道:“这就是公主的不是了。老臣偌大年纪,对公主忠心耿耿,岂能妄言不成?”
太平深施一礼:“谢大人。”
公主出门后,狄仁杰换了一身衣服,也跟着出了府门。他在大门口上马,直奔娄府而去。进了娄府,狄仁杰匆匆而行,不料,一家人挡在面前。
家人阻止道:“狄大人,请稍候片刻。待小的通禀一声,再进不迟。若不然,小的吃罪不起!”
狄仁杰叹道:“如此甚好,老夫在此静候。”
娄府书房离此不远,灯火一片雪亮。娄师德也在书房看书,事有凑巧,他与狄仁杰看的竟是同一本书——《大云经》。娄师德翻来覆去,竟不知所云。他丢下书本,一阵烦恼。这时,那个家人进了门。
家人一揖道:“禀相爷,狄大人求见。”
娄师德正在烦闷,不愿外人打地人扰。他怒气不息地喝道:“就说本相不在府中,不见!”
“是。”
家人出了书房,来到狄仁杰面前一揖道:“狄大人,对不起……”
狄仁杰先声夺人,将了那家人一军。他接过话头反客为主道:“娄相国说,‘就说本相不在府中,不见!’是也不是?”
家人又尴尬又无奈,胆颤心惊地问道:“莫非大人听到了?”
狄仁杰满脸通红地喝道:“宰相的要务是协理百官,如今朝中出了大事,他却避而不见,岂有此理!”说着,径直向书房走去。
狄仁杰进了书房,娄师德并未发觉,他仍在苦读《大云经》。狄仁杰愤然一揖道:“娄相国,讨扰了。”
娄师德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道:“哎呀,狄大人稀客,快坐下,上茶!”
狄仁杰毫不客气地嚷道:“娄相国,就别演戏了。下官一不落座,二不饮茶,三句话说完,转身就走,免得相国烦恼!”
娄师德故作不知地问道:“烦恼?这话从何说起?你出言不逊,是何因由,本相何时得罪大人了?”
狄仁杰面若冰霜,肃然而言:“娄相国,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下官差一点吃了你的闭门羹,岂不明白?”
娄师德虽说老诚,也能随机应变。他立即解释道:“狄大人,误会了。老夫年纪大了,耳聋眼花,听错话也属正常。本相还以为是李大人,原来是你呀!不知李昭德有多麻烦,天天到吾这里喋喋不休,烦煞人也。”
狄仁杰唇枪舌剑地吼道:“你听对也好,听错也罢,下官不预追究。只是问你,朝中出了大事,你管也不管?”
“不知是何大事?”
狄仁杰据理而论:“《大云经》是太平公主派白马寺方丈法明找到的。公主张贴告示,晓于百姓,名正言顺。如今,武三思的夏官衙门把告示贴得满城都是,不知是何道理?公主要到你这里告状,下官知公主桀骜不驯,唯恐惹相国生气。你可倒好,却要让老夫吃闭门羹!”
娄师德一揖道:“狄大人如此待吾,令人诚惶诚恐。”
狄仁杰言词激烈地嚷道:“相国不必多言,只说这件事你是管还是不管?”
这是件棘手的事,娄师德有些发怵。他想,一边是武三思,一边是太平公主。二人皆为强者,夹在中间不好受啊?娄师德心有余悸地叹道:“武三思不好惹呀!”
狄仁杰顶了一句:“武三思不好惹,太平公主就好惹了?既是你不愿管,下官告辞。协理百官是你的事,与吾何干?”
狄仁杰说罢,迈步就走,却被娄师德拦住。他央求道:“狄大人且莫走。这是件难办的事,你足智多谋的,能否想个既不得罪武三思,又让公主高兴的办法?”
狄仁杰一脸阴云,满腹怒气。他冷嘲热讽地调侃道:“刀切豆腐两面光,这个办法不好想啊!”
娄师德双手一揖道:“大人足智多谋,定要替本相排忧解难。”
狄仁杰沉思片刻,欣喜地一笑道:“有了。”
“不知是何办法?”
狄仁杰中肯地分析道:“武三思既然把告示贴上了,不去管它,这就不得罪武三思了?”
“是呀。”
狄仁杰反过来又道:“如此一来,太平公主一定不高兴。”
娄师德连忙道:“也不能让公主不高兴啊。”
狄仁杰转了个弯子,委婉地劝道:“要让公主高兴,相国应出面做些事情。”
“要本相做些甚么?”
朝中许多大臣瞧不起娄师德,认为他谨小慎微,难成大事。狄仁杰却看上了娄相国。他想,若直来直去,娄师德当然不会上当。狄仁杰绕了个弯子,渐渐引娄师德入彀。他微微一笑道:“你周知各个衙门,多抄几份这样的告示,下面著上大明宫抄录的字样,贴得满城都是,公主一见,不就高兴了?”
娄师德佩服地答道:“此计甚妙,本相立刻周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