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又是朝会的日子。武则天坐在大殿上,双眉倒竖,面如冰霜,大殿里静若无人。众臣想起前天的事,面面相觑,心跳加剧。
武则天郁闷极了,怒火在胸中翻腾,却又无法开口。沉思良久,她不阴不阳地命令道:“婉儿宣旨。”
上官婉儿面无表情地念道:“杨再思为天官员外郎多年,无怨无悔,忠心体国,升为凤阁郎中。钦此。”
杨再思意外升迁,不免一阵高兴。他慌忙跪下一揖道:“谢太后。”
武则天一边望着台下的众臣,一边动着心思。她想,薛怀义的事不可不提,也不可深究。不然,往后的事就会更难堪。武则天不热不冷地对台下问道:“听人讲,前日朝会,有人打了薛怀义?”
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愿答话。
武则天的表情很奇怪,明明在发火,脸上却堆满笑意。她淡淡一笑道:“身为朝中大臣,要敢做敢当。为何迟迟不言?”
别人不言尚可,苏良嗣不行。他是首犯,武则天岂能饶恕?于是,苏良嗣硬着头皮一揖奏道:“太后,薛怀义是臣打的,或杀或刮,臣一人之罪,与外人无涉。”
武则天撇下苏良嗣不论,瞪了李敬玄一眼道:“与外人无涉?李敬玄动没动手?”
李敬玄心里憋着一股气。他想,你后宫,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竟敢大言不惭地在朝会上说三道四,吾懒得理你!李敬玄把脖子一拧,并不答话。
在反武方面,苏李志同道合。苏良嗣不愿李敬玄受伤害,他抢过话头奏道:“太后,臣敢做敢当,此事确与他人无干。”
武则天气势汹汹地追问道:“听人讲,李昭德摘了人家的僧帽,如何与他人无干?”
苏良嗣大包大揽地答道:“太后,臣一脚上去,他便倒在地上,僧帽自然落地。何用他人去摘?”
武则天不愿深究,只想草草收场。她息事宁人道:“打了就打了,哀家不预深究。往后遇事,须从容应对。朝中大臣动手打人,成何体统?”
众臣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参差不齐地答道:“是。”
武则天心思不宁,欲尽快散朝。她匆匆问道:“众爱卿,有事奏来,无事散朝。”
李敬玄想,不可便宜了武则天,不如趁机闹腾一番,让她脸面扫地。李敬玄一揖奏道:“太后,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武则天四色不放地嚷道:“不可吞吞吐吐,有事讲来。”
李敬玄受辱久也,一股怒火冲上喉头。他不顾一切跪在殿前,痛哭不止。
武则天烦恼顿生,怒气不息地问道:“有事讲事,不知哭的何来?”
李敬玄决心已定,痛心疾首地哭喊道:“太后后宫,私养面首。此举有辱国体,请太后三思。”
武则天本想草草了结此事,孰料李敬玄大闹朝堂。武则天乱了方寸,不免心慌意乱。她无地自容问道:“朝会乃商议国事之处,如何讲起此事?”
苏良嗣趁火打劫,他跪地一揖道:“此事太过荒唐,臣请太后三思!”
李昭德本是武则天的心腹,从来言听计从。武则天包养面首,也伤了他的面子。于是,也跟着跪下奏道:“臣请太后三思!”
武则天见三位大臣跪下,唯恐引起连索反应。她觉得狄仁杰能言善辩,定可挽回败局。武则天惊诧道:“啊,此乃小事一件,竟然这么多人反对。狄爱卿,不知你意下如何?”
狄仁杰一身正气,岂能为武则天的龌龊行为张目?他一揖跪下,郑重其事地答道:“臣请太后三思。”
接着众人一齐跪下喊道:“臣请太后三思!”
见众臣全部跪下,武则天感到事态严重。不过,这时她倒冷静了许多。武则天巡视台下,见两人未跪。她冷静地问道:“哎呀,朝中大臣皆都跪下,唯有二人未跪,一个是杨再思,另一个是傅游艺,不知二位是何想法?”
听了武则天的问话,杨再思浑身颤抖道:“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反对太后,臣吓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云。”
武则天心里一凉,仍不死心。她对着台下又问:“傅游艺,你呢?”
傅游艺何等伶俐。他想,出人头地的机会到了。傅游艺坦然奏道:“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无论事大事小,这是太后的私事,朝臣无须过问。”
武则天不由一阵安慰,她喜形于色地夸道:“傅爱卿说得好啊,这是哀家的私事,尔等何须过问?”
群情激愤,众臣怒发冲冠地喊道:“此事重大,关乎江山社稷,请太后三思!”
武则天气得脸色苍白,神情凝重,一时语塞,大殿里无声无息。众臣注视着武则天,以为太后必然大发雷霆,不料,武则天却放声大笑。她虽说恼怒,但知道不是发火的时候。若此时发火,会把事情弄得一发不可收拾。
李昭德迷茫地问道:“太后为何发笑?”
武则天朗声答道:“哀家笑天下可笑之事。”
众人追根究底地问道:“究竟何事?”
武则天坐直了身子,神清气爽地答道;“哀家笑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世界,不公平啊。众爱卿请起,听哀家解释。”
众臣对此事耿耿于怀,长跪不起。一齐呼道:“此事重大,请太后三思!”
武则天缓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问道:“众爱卿,尔等欲知哀家为何包养面首吗?”
“请太后解释。”
武则天委婉地讲道:“欲知此事如何?那就站起来,听哀家慢慢道来。”
武则天这么一讲,勾起众臣的好奇。他们纷纷站起,向殿台上注目。
武则天一本正经地问道:“乾坤孕阴阳,阴阳盛万物的道理尔等可懂?”
众人听了,皆不愿言。
武则天见众人无言,振振有词地讲道:“大殿之上,人们常喊,太后英明。言过其实了,哀家肉胎凡夫,有何英明?人身上也有阴阳两面,缺一不可。阴虚阳补,阳虚阴补,这是医家的高论。成年人没了男女之事,就要阴阳失调,不久即病。这个道理尔等不懂?”
众人仍不言语。
武则天一想,坏了!众怒难犯,果然不假,事情不能继续下去了。若继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她向殿台下扫了一眼,冷静地讲道:“紫宸殿是朝会的地方,在此谈论男女之事,有伤大雅。众臣既是问了,哀家不答不行,不得已而为之。做此事是为了长寿,为了康泰,也是为了大唐社稷啊。”
苏良嗣见武则天把如此丑陋的事情,说得冠冕堂皇,决定乘机发难。他试探地问道:“太后之言,臣不敢苟同,也想以事论理,可难以开口。”
武则天缓缓一笑:“你吾皆是过来人,有甚么开不了口的?在那件事上,哪个不是心知肚明的。今日打开窗子说亮话,把道理挑明了好。”
苏良嗣吱唔道:“太后既是如此讲了,臣想……”
武则天安慰道:“放开胆子,实话实说。”
苏良嗣不情愿地讲道:“臣想,养面首既是为了长寿,也要养个正经人。薛怀义是个江湖卖艺的,声名狼藉,有污太后清白。”
武则天睿智果断,非同凡响。脑子一转,将了苏良嗣一军。她直截了当地问道:“苏爱卿啊,你也算正经人,满腹经纶,一身正气。你可愿?”
苏良嗣吓得连连摇头,他一边后退,一边吞吞吐吐道:“臣……不行!”
苏良嗣自以为高明,话一出口,就承认了太后养面首可行。武则天取得了初步胜利,决定乘胜追击。她又问:“朝中大臣,多为孔孟弟子,皆是正人君子。哪个愿为?不妨上前一步。”
众人吓得心惊肉跳,连忙向后退去。
武则天有意讥讽李敬玄,用手一指问道:“李敬玄,你可愿?”
李敬玄慌忙答道:“太后,臣不行。”
武则天见大局有所缓和,怒目而视地吼道:“你就是行,哀家也不愿,你沉缅女色,三妻四妾,名声比哀家好不了多少!”
众人一阵哄笑。
台下一笑,气氛有所改善,武则天从被动走向主动。她肃然问道:“众爱卿,尔等有没纳过偏室?”
众臣心里一虚,台下骚动。左顾右盼,面面相觑。
武则天缓缓来到台前,心平气和地讲道:“这样吧,没纳过偏室的站在第一排。”
众臣不肯动,只有刘知几在第一排站定。
武则天催促道:“纳过二房的站第二排,纳过三房的站第三排,依次类推。
众臣窃窃私语,台下乱作一团。
武则天见朝臣不肯就范,声色俱厉地吼道:“哀家乃当朝太后,号令全国。若不按真情排队,杀无赦!”
台下顿时肃静,众臣规规矩矩地站好队。
见众臣依队站好,武则天不觉稳操胜券。她不阴不阳地问道:“诸位爱卿,不知朝中何人尊贵?”
“太后尊贵!”
武则天冷嘲热讽道:“哀家尊贵,不妥?尔等娶妻纳妾,哀家并没反对。哀家交一男友,尔等便群起而攻之,还给哀家戴一顶后宫的帽子。不知是吾尊贵,还是尔等尊贵?”
台下无人搭言,寂静无声。
见无人应声,武则天点名了,她高声叫道:“苏良嗣。”
苏良嗣哆嗦道:“臣在。”
“哀家讲的可有道理?”
一句话把苏良嗣推到进退两难的境地,说有道理吧,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脸;说没道理吧,自己又不敢,他吱唔一阵只好答道:“太后有理。”
武则天面对众臣狡黠一笑,继续问道:“众爱卿如何想法?”
众臣垂首答道:“太后有理。”
武则天反客为主地问道:“既是尔等承认哀家有理,哀家就吾行吾素,此事不必再议。这样吧,尔等给哀家一点小小的自由行不?哀家只要这一点点自由。要说嘛,这件事本身就是吾的私事,尔等不必干涉。如此可行?”
众臣如痴如呆,久久不语。
武则天勉强一笑,一语定音道:“啊,既是尔等不愿说话,就是默认了。散朝!”
武则天睿智多才,可见一斑。她以退为进,牢牢掌握朝会的主动权,纵使千难万难的事,也可迎刃而解。朝会上,武则天恨透了狄仁杰。她原本以为,狄仁杰是她的近臣,关键时刻定会为自己排忧解难。孰料,适得其反。武则天的想法过于迂腐。堂堂正正的狄仁杰,决非鸡鸣狗盗之徒,岂能在此事上为武则天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