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业坐在客厅里独斟独饮,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虽说他怒打钦差,胆大包天。事后,还是有些害怕。于是,李敬业躲在府中,以酒为伴,饮得酩酊大醉。他三十多岁,八尺高的身材,四方脸盘,高鼻梁,一对鹰眼闪来闪去。看去英武有力,浑身霸气。李敬业畅怀而坐,露出满胸结实的肌肉,肚皮上的黑毛历历可见。
这时,管家进了门。他惊慌失措地一揖道:“国公爷,狄仁杰求见。”
李敬业双目一轩喝道:“不见,让他滚!”
管家是个精细之人,唯恐主人惹出大祸。他好意劝道:“狄大人是太后派来的上差,不见不妥,不如搪塞一阵了事。”
看来李敬业并非一介莽夫,他眉头一动训斥道:“吾是粗人,动手吾胜;他是文人,斗智他胜。见他有甚好处?不见!”
“是。”
初夜时分,天上寂寥空阔,月儿清晰明亮,像刚被洗过那样,高高地挂在半空。月亮的周围有一圈淡紫色的晕,看去若有若无。夜静人不静,狄仁杰与宋璟坐在州衙的院子里,面前放着灯具和茶水。二人一边乘凉,一边说话。
宋璟担心道:“狄大人,李敬业闭门不见,也不是办法。下官欲带兵抓人,逼他就范。”
狄仁杰苦笑一声,慌忙阻止道:“不可。李敬业粗人一个,与他斗法,有几成胜算?如若动武,吃亏的必定是你。”
宋璟惆怅道:“这可如何是好?”
狄仁杰微微一笑道:“他是一员虎将,有勇无谋。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暂且不必理会。找个缺口突进去,事情就成了。”
“如此说来,大人早已胸有成竹?”
狄仁杰拿来一些地契,对宋璟言道:“宋大人,这些地契出自一人之手,日期又在二月二日之后。只要抓住此人,事情不就好办了?”
宋璟陪着笑脸道:“可知此人底细?”
“暂且不知。”
宋璟愁绪满怀地叹道:“不知此人是谁,去抓哪个?”
狄仁杰淡淡一笑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肯动脑子,定能有所收获。”
“如此说来,大人尚无万全之策?”
狄仁杰做事一向慎密,沉思良久不语。过了片刻,他神秘地一笑道:“下官有一方略,还需面示刘相国方可定论。”
“如此甚好,下官静候佳音。”
来到长安,狄仁杰对刘仁轨倍加尊崇。每遇大事,总向老相国请示,然后方才付诸行动。这天晚上,狄仁杰又来到刘府。
寒喧过后,刘仁轨感慨道:“李敬业是个粗人,李家又是勋亲世家。软不得,硬不得,不好办啊。”
狄仁杰递上一份公文道:“下官拟了一套方略,请刘相国示下。”
刘仁轨看着公文,赞不绝口地夸道:“狄大人不愧朝中能臣,此法能进能退,实在高明。”
狄仁杰岔开话题又道:“苏大人在府上养伤多有讨扰,还是让下官带他到州衙为宜。”
刘仁轨嗯了一声,脸上现出一丝不快。他不以为然地阻止道:“苏大人重伤在身,不宜打动,还是静养在此为佳。”
因为公务在身,狄仁杰不愿久留。他站起一揖道:“老相国,讨扰了,下官告辞。”
刘仁轨一直将客人送至大门外方才止步。望着狄仁杰远去的身影,他暗暗赞叹,大唐有此能臣,国家之幸,社稷之幸也。
第二日,长安街头,人群如织。狄仁杰走在街上,不时向远处眺望。李敬业的祖母要到观音庙上香,狄仁杰侧面出击,欲与一番畅谈。上香路上拦道显然不妥,所以,他在回程的路上等候。不多时,迎面走来一顶青尼官轿,轿旁跟着李府管家。狄仁杰一见,连忙迎上去。
狄仁杰一揖道:“敢问可是李太夫人的官轿?”
李太夫人闪了狄仁杰一眼,满不在乎地答道:“正是。”
狄仁杰喜形于色地一揖:“下官狄仁杰参见李太夫人。”
听到狄仁杰三个字,老夫人慌忙下轿。她对狄仁杰一向倾慕,只恨无缘相见。下轿以后,李太夫人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狄仁杰,她疑惑地问道:“可是神探狄仁杰?”
见李太夫人如此客气,狄仁杰慌忙笑脸答道:“太夫人错爱了。仁杰并非神探,常人而已。”
李太夫人久久注视着狄仁杰,仰慕地赞道:“大人的威名传遍朝野,今日一见,也算三生有幸。”
狄仁杰搭讪道:“太夫人谬奖了。若能借一步说话,就是对下官的抬爱。”
李太夫人喜不自禁地答道:“大人请。”
“太夫人请。”
二人进了府衙二堂,狄仁杰让座,献茶,忙得不亦乐乎。
李太夫人的目光在狄仁杰身上转来转去,笑逐颜开地叫道:“大人快坐下。你忙来忙去的,辛苦了。”
太夫人越客气,狄仁杰对她越敬重有加。他坐在太夫人的身旁问道:“太夫人,下官孤陋寡闻。闻听人言,老国公祖上并非姓李,可是如此?”
这是高抬李家的话。李太夫人听了,喜出望外地答道:“狄大人讲得不错,不瞒你讲。李家祖上姓徐。原藉山东,曹州徐家。”
狄仁杰故意绕圈子,不禁又问:“缘何今日姓李?”
李太夫人脸上笑成一朵花,异常兴奋地答道“那是太宗爷的抬爱,赐李姓,岂不与皇帝成了一家人?”
狄仁杰故作恍然,又明知故问:“如此说来,老国公是太宗爷的近臣?”
李太夫人高傲地答道:“该是如此。”
这时,狄仁杰方才切入正题。他陪着笑脸道:“敢问太夫人,当年老国公跟随太宗南征北战,血染沙场,却是为何?”
李太夫人只顾高兴,不及多想,只是顺口答道:“还不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百姓的安乐。”
狄仁杰又转了个圈子,渐渐引太夫人入彀。他神色笃定地又问:“太后如今均田呢?”
李太夫人脱口而出:“也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百姓的安乐。”
狄仁杰针锋相对地问道:“老国公是太宗的近臣,太宗的诏制可该遵从?”
“那是自然。”
图穷而计现,太夫人防不胜防。狄仁杰一步紧逼一步地问道:“《均田令》太宗皇帝所颁,英国公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李太夫人早已入彀,仍未发现。狄仁杰如此问来,竟迟迟答不上话来。她吞吞吐吐地叹道:“这个……”
狄仁杰缓了一口气道:“太夫人不必忧虑,仁杰并无为难之意。有话不仿明讲,下官与你排解就是。”
李太夫人大祸临头,方知上当。她泣不成声地哭诉道:“哎呀,敬业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他莽撞、任性,刚愎自用,做事从来不忌后果。如今打了朝廷钦差,那是杀头的罪,这可如何是好?”
狄仁杰安慰道:“太夫人不必悬心。只要遵从太后的旨意,顺利均田,甚事也就没了。”
李太夫人忧心如焚地问道:“太后真的不治他的罪?”
狄仁杰据理分析:“太后目的是均田,均了田便可平安无事。由下官担保,朝廷不会治他的罪,可处分是免不了的。”
“不知是何处分?”
狄仁杰若无其事地答道:“无非降职罢了。”
李太夫人脸上烟消云散,连连答道:“如此甚好,回府之后,老身督促敬业均田就是。”
狄仁杰一揖道:“多谢太夫人。”
李太夫人犹豫良久,回头又问道:“敬业一向刚愎自用,他若不听劝告,如何是好?”
狄仁杰想,软硬兼使,方可成功。他脸色一变,肃然论道:“那就双管齐下。”
“如何双管齐下?”
狄仁杰断然答道:“朝廷管理诺大的国家,岂能管不了一个恶人?”说罢,他提出另一个问题:“太夫人,李府发给佃户的地契何人所书?”
“管家所书。”
“那下官就不客气了。先抓了管家取证,再将李敬业依法治罪。”
狄仁杰假戏真做,该紧则紧,该松则松,劝说中带着威胁,威胁中又有安慰。他的一番话,深深打动了老太太的心。李太夫人寻思道:“狄大人,还是说服敬业为好。”
狄仁杰轻松地笑道:“太夫人是明白人,如此作为,方为万全。”
狄仁杰好话说尽,怎奈李敬业油盐不入。软的不行,便来硬的。三天过去,仍不见李太夫人回话。狄仁杰、宋璟只好在第四天上午坐堂审案。
雍州正堂,一片肃然,狄仁杰、宋璟端坐案后。堂鼓响过,三班衙役分列两旁,堂威阵阵,好不威风。
狄仁杰一脸冰霜地叫道:“来人!带李府管家上堂。”
二衙役押管家来到堂上。管家吓得魂不附体,他战战兢兢地跪下一揖道:“小的见过二位大人。”
狄仁杰肃然问道:“堂下何人?”
“李府管家赵正。”
“李府发给佃户的地契何人所书?”
管家久闻狄仁杰断案如神,上得堂来不敢耍一丝刁滑。他慌忙答道:“回大人,是小人所书。”
狄仁杰不阴不阳地问道:“地契发给佃户,所收多少银两?”
管家如实地答道:“李府并未收佃户的银两。”
狄仁杰感到事有蹊跷,疑惑忡忡地问道:“可是实情?”
“句句实情。”
狄仁杰双目一转,咄咄逼人地反问道:“既然未收佃户银两,岂非顺从均田?”
“国公爷是在均田。不过……”
宋璟心里一急,暴跳如雷地吼道:“不说实话,给吾用刑,看你的屁股硬,还是本官的板子硬?”
众衙役就要动手,却被狄仁杰拦住。他进一步问道:”赵管家,都说你聪明过人,今日如何犯糊涂?”
“小人如何糊涂?”
狄仁杰款款问道:“你抬头看清,本官何许人也?“
“可是大唐神探狄大人?”
狄仁杰冷笑一声,怒气不息地问道:“你敢在本官面前扬灰,岂不糊涂?”
“大人,小的并非谎言。”
宋璟怒气冲冲地问道:“照你的说法,地契是白给?”
“回大人,并非白给。”
宋璟哼了一声,愤愤斥责道:“上得堂来,吞吞吐吐,一派胡言。是何道理?”
管家见二位大人发火,惶惶不安。他仔细解释道:“国公爷的意思是,地契发给佃户,按地亩收取租金,不过比以往的租金多了些。”
一听这话,狄仁杰仰天大笑。
狄仁杰笑得管家浑身发冷,他心惊肉跳问道:“大人为何发笑?”
狄仁杰娓娓言道:“英国公并非等闲之辈,本官小觑了他,没想到竟有如此心计。”
“不,大人,此主意是小人所出。”
一见时机成熟,宋璟开心地叫道:“画供,退堂!”
众人散去,狄、宋就要退堂,一衙役突然进门。他上前一揖道:“二位大人,骆宾王前来投案。”
狄仁杰与宋璟相视一笑,浑身轻松了许多。狄仁杰玩世不恭地调侃道:“哈哈,不请自到,这倒省了许多麻烦。”
那衙役躬身答道:“正是。”
宋璟开诚布公地讲道:“这叫怪事不怪,杀一儆百。李家你都敢碰,岂能饶了他?”
狄仁杰惬意地笑道:“骆宾王还算是识相。”
自此以后,均田大计,在全国铺开。百姓有了土地,生产、生活相辅相成。由于封建正统思想阻挠,史册上对武则天这一重大举措,从未记载。史实不容抹杀,当人们拂去历史的浮尘,武则天均田的功绩熠熠生辉。它昭示了一个道理,改革是历史发展的原动力,改则进,不改则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