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门前人喊马嘶,熙攘一片。旌旗、仪杖、华盖、马队排成长龙,侍卫、宫女、朝臣翘首以待,准备随时出发。这时,从宫中驶来一辆车辇。望着车辇,大臣不免一阵紧张。那车辇越来越近,渐渐归入大队人马之中。
小顺子跃武扬威地坐在车辇上,他令旗一挥,平心静气地唱道:“皇帝起驾了!”
听到号令,仪杖徐徐起动,不紧不慢地走在街上。封禅人马出了长安城,逶迤而行,一路浩浩荡荡。武氏兄弟走在队伍中,神情兴奋,脸上泛出得意之色。若说得意,裴炎表现更甚。他认为只要封禅成行,就是莫大的胜利。到了东都洛阳,自己便成了臣中第一人。裴炎骑马走在队伍中,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
昔日有个二大贤,
兄弟二人让江山。
兄让弟来弟不做,
弟让兄来兄不担……
李敬玄本来走在前队,这时又向回走去。他一直没见到天皇和天后,心里不免疑虑忡忡。于是,李敬玄多了个心眼,想一试虚实。他在车辇前下马,向车辇里窥视着。李敬玄听不到动静,双手一揖道:“陛下,臣有事上奏。”
小顺子挥一下拂尘,不阴不阳地责备道:“天皇、天后刚刚睡下,有事到东都再奏不迟。退下!”
李敬玄讨了个没趣,痴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看封禅队伍从面前走过,他方才省悟,连忙催马追去。
封禅队伍中,并没李治、武则天的身影。小顺子说的不错,天皇、天后是在唱空城计。待大队人马开跋之后,他们另辟蹊径,在一条小路上出现。一行人轻车简从,前面两匹马上坐着魏元忠和韩东山。中间一辆马拉轿车,后面两匹马上骑着两名侍卫。这队人马在原野上缓缓行驶,出了潼关,过了陕州,才慢慢停下。
轿车里,李治连连哈欠,渐渐合上眼睛,然后依着后座打起酣来。武则天见李治昏昏欲睡,把靠枕挪动了一下,鼾声停止。她把视线转向上官婉儿,低声道:“天皇累了,让他休息片刻,你随本宫到外面散心可好?”
上官婉儿腼腆地一笑,随皇后下了车。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清风拂面,格处凉爽。田野里蝈蝈儿唱着,听来十分惬意。这时,已进入豫州地界,田里的秋庄稼一片茁壮,该绿的绿,该黄的黄,景色十分宜人。武则天与上官婉儿走在小路上,有说有笑。突然“咚”的一声,甚么东西落下?吓得二人一阵惊诧。
武则天四下寻找,也没看到甚么。她神情慌乱地问道:“婉儿,是何声响?”
上官婉儿向前几步,发现地上有只山鹰。她悠然回身指着地上道:“天后,你看!”
武则天向前望去,只见一只山鹰自天而降。不禁自语道:“啊,原来是只山鹰!”
上官婉儿惊讶道:“哟,是被射中的。”说着,她拔出箭杆呈给皇后。武则天一看,箭杆上分明写着“田归道”三个字。
“田归道何许人也?”
“臣不知。”
二人正在纳闷,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匆匆跑来。手拿一幅梨木硬弓,背上挂着箭筒,跑得满头大汗。他浓眉大眼,威武慓悍,穿一件深蓝色短袖衫,敞着怀,微风里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那人在武则天面前站定,怔怔出神,一声不响。
青年看了一阵急忙跪地叩头,他诚惶诚恐地喊道:“小民田归道拜见天后千岁!”
武则天惊异地望着那青年,匪夷所思地问道:“如何,你认识本宫?”
田归道解释道:“小人的爷爷把你的画像供在神龛里,天天上香,日日膜拜,小的早就把天后的模样记在心里了。”
武则天更加不解,疑惑地问道:“这就怪了,神龛是用来敬神的,如何供着本宫的画像?”
田归道憾慨:“吾爷爷常说,天后是最灵的神仙。你的《建言十二事》重农桑、轻徭役……给百姓带来诸多益处。”
本来武则天就好大喜功,听到农人赞扬,不胜欢喜。她好奇地问道:“本宫到你家看看如何?”
田归道大喜过望,连连答道:“如此甚好,天后能到小民家,那是祖宗积德。来吧,小民给尔等带路。”
上官婉儿眼光一闪,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她煞有介事地吩咐道:“田归道,天后微服出巡。只到你家,不许惊动别人。”
“小的知道。”
走在路上,武则天喜欢不尽。她想,朝臣讲,《建言十二事》颁布之后,农人生活大为改观。耳听是虚,到村里看看方才踏实。
田归道家住在一个山村里,进村不远,便来到他家门前。这是一户普通农家,前面三间临街,进了门便是厢房,最后面才是堂屋。只有堂屋是瓦房,其它全是草舍。三人悄悄进了堂屋,竟然悄无一人。四处寻找,仍不见人影。突然听到一阵牛铃声,田归道恍然大悟。他带着二人来到碾房,见田爷爷正在劳作。一头老牛拉着碾子,一步一肩地走去。那牛被蒙着眼睛,牛脖上挂个铜铃铛,老牛一边走,铃铛一边响,听来格外悦耳。田爷爷心痛老牛,老牛前面拉,他在后面推。田归道就要上前搭话,却被武则天拦住。那石碾慢慢转着,大约转了十几圈,老汉热了,直起身子擦汗。田爷爷只觉眼前一亮,猛然认出了武则天。他先是躬身一拜,接着就要跪下,武则天连忙止住他。她见碾上的东西黑乎乎的,不知何物?武则天抓了一把问道:“此乃何物?”
田爷爷吓坏了,连忙拿来汗巾,让武则天擦手。他无不感慨道:“这东西脏,皇后千金之体,如何摸得?”
武则天微微一笑:“老人家摸得,本宫如何摸不得,到底何物?”
田爷爷心有余悸地答道:“此乃老汉拾的牲畜粪,脏得很哟!”
听说是牲畜粪,武则天不觉一阵厌恶。但又好奇地问道:“牲畜粪要施到田里,为何上碾子?”
田爷爷解释道:“皇后有所不知,侍候田地,如同侍候小儿。只有碾粉了,庄稼才好吸收。人哄地一季,地哄人一年啊!”
武则天仍要问话,却被老汉拉进堂屋。田爷爷让茶让座,十分热情。
武则天在上位坐定,上官婉儿侍立一旁。田爷爷就要跪下行礼,又被皇后拦住。她闪了田爷爷一眼,觉得此人似曾相识。田爷爷六十多岁,一头白发,上身穿一件土布短挂,下穿一条黑蓝裤子,足蹬千层底布鞋。身子骨结实硬朗,举手投足轻快利索,绝不像花甲老人。
田爷爷重新跪下,一丝不苟地拜着,一招一式是那么认真。武则天见老人对自己如此敬重,不禁眉笑颜开。她庄重地阻止道:“老人家莫拜了,快起来。”
田爷爷继续拜着,并没停止的意思。拜罢,他激情满怀地讲道:“能在天后面前施礼膜拜,这是草民天大的福份。”
武则天向上官婉儿递个眼神,婉儿心领神会。她扫了田爷爷一眼道:“田爷爷,吾等饿了,能否在家里吃顿便饭?”因为武则天是微服私访,婉儿把“便”字说得格外响亮。
田爷爷心旷神怡地答道:“如何不能?天后在小民家中用饭,那是天大的荣耀。”说着,他对门外叫道:“小三子,快到集上割肉、打酒!”
上官婉儿慌忙阻拦道:“天色不早,天后还要赶路,割肉、打酒就不必了。那要等到甚么时候?”
田爷爷立即改变主意,又对门外叫道:“小三子,快杀鸡!“
武则天见田爷爷如此热情,自是十分高兴。她笑容可掬地讲道:“老人家,肉也不用割,鸡也莫杀,本宫就想吃顿家常便饭。”
田爷爷不情愿地嘟囔着:“天后,这实在使不得呀。”
“如何使不得?尔等用得,本宫也用得。”
“如此以来,老汉要背骂名的。”
武则天一阵疑惑,不由纳闷地问道:“不就是吃顿便饭,背的甚么骂名?”
田爷爷解释道:“乡亲们一起议论过,天后对农人千好万好,早晚见到她老人家,要用八大碗招待。”
上官婉儿劝不下田爷爷,绕个弯子问道:“田爷爷,你家的八大碗比起宫里的饭菜如何?”
田爷爷搓着双手抱歉地答道:“和宫里的饭菜相比,那是云泥之别。”
上官婉儿又问:“老人家,吾来问你,天后为何到你家用饭?”
田爷爷结巴道:“小民……不知!”
上官婉儿嫣然一笑道:“天后体察民情,用着农人的饭,跟农人拉拉家常,农人有何心愿,天后不就知道了?”
田爷爷惶惶不安地望着武则天问道:“天后,可是如此?”
武则天没顾上答话,只是笑着。
“那就做啥吃啥?”
“做啥吃啥,快端上来,用了饭本宫还要赶路。”
田爷爷只好对门外喊道:“小三子,上饭!”
饭碗端上桌,一人一碗面条。面条有些发绿,武则天大惑不解。她注视着面条迟疑地问道:“这面条如何发绿?”
让天后吃这样的饭,田爷爷愧不敢当。他红着脸答道:“这是枸叶面条。吾等这儿有一种树,叫作枸树,树叶能吃。粮食紧张就把枸叶弄碎和在面里,吃起来又省面,又开胃,吾等叫它枸叶面条。”
武则天吃了一口,眉头微微一皱。
田爷爷不好意思地问道:“天后,不好吃吧?”
武则天掩饰道:“好吃,好吃。”
田爷爷见武则天吃得开心,便说起心里话。他搭讪道:“农家人,不讲究,粗茶淡饭,糠菜半年粮。天天有饭吃,有衣穿,就不错了。”
“不,”武则天打断田爷爷的话,神情笃定地保证道:“本宫要让天下农人,丰衣足食,年年康乐!”
田爷爷感动地一揖道:“若是如此,小民一日三上香,祈求天后长寿百年!”
武则天感慨道:“这话如今你也许不信。眼见为实,三五年以后再看,就是另一番景象!”
“吾信,吾信,天后是世上最灵的神仙,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小民如何不信?”
吃过饭,田爷爷一家将武则天送至门口。武则天挥手道别:“老人家,讨扰了。农事繁忙,赶快下地吧。”
田爷爷双手一揖道:“天后,小民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必犹豫,有话当面讲来。”
田爷爷不觉潸然泪下,他激动地央求道:“天后对农人好,天下百姓皆知。老汉无以回报,吾这孙子也有些能耐,就让他在你面前行孝吧?”说着,田爷爷把田归道推到武则天面前。
让子弟到别人面前服务,在古代是高尚的礼节,武则天当然乐意。她笑逐颜开地答道:“这孩子英俊、潇洒,有武艺,看上一眼就让人喜欢,本宫答应了。”
田爷爷感动得不知说甚好,他坦诚地交待道:“天后,这孩子有时不听话,气人,你或打或骂,小民不怪。”
武则天喜形于色地答道:“老人家就此别过,本宫告辞。”
全家人一齐跪下喊道:“小民谢过天后!”
三人出了村,沿一条小路走去。这时,大约已是酉时左右。太阳西斜,大地一片阳光。他们走了一阵子,又拐向一条田间小道。武则天看着将要成熟的庄稼,不觉喜笑颜开。玉米叶子已经泛黄,杆上结着壮实的棒子。谷子长得密密札札,在风中晃来晃去。豆子虽说不高,每一株都结着十几串豆夹。她走上前去,摸摸玉米棒子,挪挪谷穗,看着脚下的豆子,欣喜若狂。又向前走了一程,眼前出现一片荒地,那块地有上百亩大,平坦得一眼望不到边,可地里没长庄稼,野草却一片连一片。武则天惆怅地问道:“这是谁家的田地,荒了多可惜!”
田归道随口答道:“这是周员外家的地,他的田多得种不完。租给外人,要的租子又太高,别人种不起啊。”
武则天长叹一声,径自向前而去。走在路上,武则天脑海里不断闪现枸叶面条、茅草房、丰收的庄稼地、荒芜的田地几个镜头。恍惚中,她又想起先帝太宗所制的《均田令》。武则天高叫一声:“有了!”
上官婉儿不知所云,迷茫地问道:“天后,甚么有了?”
武则天也不答话,快步向前走去。
不多时,三人来到轿车旁。见皇后到来,太监迎上前去。双手一揖道:“迎接天后。”
武则天悄声问道:“天皇醒了?”
太监用眼睛瞄了轿车一眼,低声答道:“禀天后,天皇睡得正香,正在打酣呢,到现在仍没醒。”
武则天望着天色,慌忙催促道:“时辰不早,赶快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