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关小云住在柳晓楠的办公室里,柳晓楠一家住在楼上原先的那个大房间里。两个孩子劳动玩耍了一天,累得在小套间里早早地熟睡了。
孟想想倚在床头上看英文书,柳晓楠躺在一边,双臂枕在脑后,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不言不语。
孟想想问道:“他爸,或者是他们的爸爸,在想什么哪?”
柳晓楠感叹道:“咱女儿了不得,大人们解不开的难题,让她轻易地解开了。心地善良,心思细腻,将来一定能接过我手中的笔杆子。”
“女儿都说过了,人家长大了要当医生。”
“当医生也可以兼职当作家。这几年忙着一些俗事,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作家。有时候也想写点东西,可是心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或许我真的没有写作的天赋,或许真的如岳老师所说,一生的才能都提前耗尽了。”
“你不必自责,也不要过于强迫自己,顺其自然。”
“这话赵老师跟我说过,岳雪莲的学姐也曾安慰过我。都说文学刊物逐渐不景气,销量大减,甚至要自费出书,能干点实体经济也挺好。可我看着你一天天进步,我还在原地踏着步,我这心里面着急。”
孟想想放下英文书说:“我走得再远,也是我的大师兄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走过来的。今天这件事,女儿让我的心灵经受了一次洗礼,我有了一个想法想跟你说说。你这个养殖场一直没有一个正式的名称,我替你想好了一个,叫爱之源,怎么样?”
“好名字!”柳晓楠坐起来说:“只有真心爱过的人,才会懂得这三个字的深远含义。”
“我建议,你亲笔写下来,刻在那块礁石上。”
“不愧是我的小孟想,就按你的意思办。有人抛弃了爱,有人拾起了爱,为有源头活水来。”
孟想想赞赏道:“大师兄永远是我的大师兄。我不过是抛砖引玉,大师兄赋予了新的意境。”
柳晓楠怕吵醒孩子,忍住大笑说:“咱俩不要相互吹捧了。说点正事,我也有个想法,酝酿好长时间了。你公公为村民提供农业技术服务,我也想为村里做点实事。村小学的教室,还是我读书时的那些老房子,年久失修,我想为村里的孩子提供更好的读书环境。养殖场步入良性发展的轨道,经得起任何风浪,我有能力为村里建一所希望小学。”
孟想想说:“关先生从城里跑到乡下教书,你作为他的衣钵传人,有这样一个心愿是应该的,我支持你。”
几天后,养殖场的大门旁挂上了柳晓楠亲自书写的厂牌,“爱之源养殖场”六个黑体大字夺人眼目。
那块椭圆形的礁石的正面,在风化后变得灰白的牡蛎壳的中间,也雕刻上同一手笔的“爱之源”三个大字。
关小云出国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柳晓楠开车送她回柳子街,跟父母姐妹告别。孟想想带着两个孩子一同回去,看望爷爷奶奶。
快到柳子街的时候,关小云有些伤感、有些留恋地对孟想想说:“在你家住了三个多月,吃你的住你的,还得给我补习英语,给你添麻烦了。”
孟想想说:“都是姐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柳晓楠对关小云说:“到了国外,安全是第一位的,有一点危险马上回来,损失我给你补上,没什么大不了的。另外,我多说一句,你别不爱听。尽管离婚了,你也要自重自爱。不要看着国外什么都好,尤其是外国人。你不过是去干三年劳务,干干净净地出国,干干净净地回来。”
关小云叫到:“当着孩子的面,你瞎说些什么,我是那样的人吗?你是不是受了岳雪莲的刺激,把我和她划上等号了?”
柳晓楠沉着脸不再说话,孟想想暗地里捅了关小云一下。
晚上,一家人坐在炕上,欣赏着两个孩子表演节目,其梦唱歌跳舞,其宇在炕上翻跟头。两个孩子玩累了,躺在奶奶怀里睡大觉。家里安静下来后,柳晓楠才跟父亲说正事。
柳晓楠把一张二十万元的存折交到父亲的手上,他说:“我想学学关先生,为村里的孩子做点事情。关先生去世的时候,奶奶对我说,关先生之后再无先生。我做不成关先生,但我可以效仿他,重建一所像样的小学。具体怎么操作,你和三叔商量着办。如果资金还有缺口,我可以再加一些。”
柳致心掂量着存折,问儿子:“这是个造福子孙后代的大好事,列祖列宗以及关先生和你奶奶泉下有知,都会很欣慰的。你放心,我和你三叔会办好的。只是,如果有人问起是谁捐赠的,我该怎么回答?”
柳晓楠说:“只说是柳氏子孙捐赠的,任何场合都不要提我的名字,我不想把这件事搞得沸沸扬扬的。那样的话,违背了我的初衷。”
柳致心说:“低调一点也好。其实,我不说,人们也会想到是你。”
姜长玲拿过存折看了看,对儿子说:“这也太多了!你怎么不舍得给我一点钱花?”
柳晓楠笑着问母亲:“你一个农村老太太,我爸的退休工资都够你花的,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姜长玲说:“我给我孙子孙女攒着。孙子孙女以后上大学结婚,我这当奶奶的不能空着手。”
柳致心对姜长玲说:“儿子干的是大事,你不要胡乱搅和。”
柳晓楠对母亲说:“我和你媳妇各有分工,她主内我主外。你这要求属于家庭内部的事情,你手里想攒点钱,可以跟你媳妇要。”
孟想想笑着把一张存折塞到婶娘手里,她担心婶娘心里会不平衡,早有准备。
关小云出国后半个多月,柳致心给柳晓楠打来电话:“我和你三叔商量过后,你三叔请示了上级主管部门,县乡一级同意兴建新的校舍,决定利用暑假期间动工,在原校址上推倒重盖。你三叔动员村里人出义工,我做了一下预算,基本上够用了。校名叫柳子街希望小学,只附加一条,柳氏子孙捐赠。”
柳晓楠说:“如果有剩余,添置一批新桌椅。没有剩余,我也准备给更换一批新桌椅。能买得起马,也能配得起鞍。”
柳致心说:“还有一件事。我跟你三叔商量了一下,想把关先生那块石碑重新立起来,就立在小学校门口,你有什么意见?”
柳晓楠说:“严格地讲,我只是一个走出柳子街的柳氏子孙,不该参与村里的事情。你和三叔跟村里的长辈们商量着办,我没有任何的意见。”
资金充足组织有力,村民积极响应热情高涨,新的小学校舍在新学年开学前准时完工,交付使用,并举行了简朴的开学典礼。
柳晓楠谢绝了参加剪彩仪式,只和孟想想提前回家,在关得玉的陪同下参观了一下新校舍。
一排红砖黑瓦、带有太阳能取暖装置的新校舍,在原校址上拔地而起;白色墙壁水泥地面、新式黑板、暂新的桌椅,将为孩子们提供更舒适的学习环境。
校名是柳晓楠书写的,刻在学校大门的门楣上,校门一旁立着关先生的那块石碑。
新校舍的规模是老校舍的一半,关得玉解释说:“年轻人都不想务农,一批接一批地进城,村里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减少,足够用了。”
柳晓楠端量着自己题写的校名,跟关先生的那块石碑比较着,对关得玉说:“三叔,我始终没能掌握关先生书体的精髓,有愧于关先生生前对我的指点。”
关得玉拍着柳晓楠的肩膀说:“晓楠,抛开关先生是我爹这层关系不提。如果说关先生曾经为柳子街做过一些事情,你已经具备了他的精气神,字写得像不像那都是小事。不是我有意当面夸你,全体村民心知肚明。”
尽管柳晓楠一再强调不要大做文章,他捐资兴建希望小学的事情,还是上了滨城的晚报头条。只不过关得玉信守诺言,并没有说出柳晓楠的名字,报纸上只写着事业有成的柳氏子孙,关先生的关门弟子,不忘家乡捐资建校。
了解柳晓楠的一些文化圈、商业圈的朋友,纷纷打来电话,或询问或祝贺或赞赏。柳晓楠既不否认也不明确地承认,只让大家当做新闻来看,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几天,他一直躲在养殖场里,朋友的邀请一概推辞,他不想把自己置身于舆论的风口浪尖上。躲几天,什么事儿过一阵子都会烟消云散。
所以,当谷雨没有提前打招呼,只身开车来到养殖场,柳晓楠丝毫不感到奇怪。他正在查看股票行情,伍艳丽把谷雨领进他的办公室,倒上两杯茶,微微点头致意便出去了。
望了一眼伍艳丽的背影,谷雨问道:“这个人有些面熟,她是谁呀?怎么会在你这里?”
柳晓楠说:“你当然面熟。她是关小云的师傅,叫伍艳丽,是原滨城纺织厂的一名挡车工,失业后在我这里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
“贴身女秘书的工作?”谷雨冷笑道:“晚报的记者应该到这里现场采访你,让大家看看真相。一个被吹捧为家乡捐资建校的年轻企业家,骨子里仍摆脱不掉一身男人的俗气。就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养殖场,还要配上一个漂亮的女秘书。”
“不可以吗?”柳晓楠反问:“我这里没有织布机,没有她熟悉的机台、熟悉的工作环境,难道我让她去干农民渔民的活?”
谷雨看了一眼柳晓楠身后的单人床,讥笑道:“你这是办公室,还是卧室?”
柳晓楠说:“两者兼而有之。”
“你们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今天让你好好见识见识,男人当中到底有没有好东西。”
柳晓楠把谷雨领进走廊对面伍艳丽的房间里。伍艳丽不在屋里,闻天一个人坐在轮椅上看电视,见到柳晓楠进来,高兴地喊:“爸......爸。”
柳晓楠响亮地答应着,看了一眼电视说:“闻天在看打篮球呀,比分很接近,打得真精彩,是不是呀?”
闻天“啊啊”地笑着回应。
柳晓楠指着谷雨对闻天说:“这位阿姨是你妈妈原先厂子里的领导,特意来看看你。你有没有尿,爸爸抱你上卫生间。”
闻天“啊啊”地摇着头。
柳晓楠抚摸着闻天的头说:“有事你大声喊,爸爸听得见。”
闻天“啊啊”地答应着。
柳晓楠把惊呆的谷雨领回自己的办公室,落座后笑着问:“姐,看到刚才那一幕,有什么想法?”
谷雨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横眉冷对:“你跟伍艳丽有了这个残疾的孩子后,抛弃了她们母子俩,然后火速跟小孟结婚。现在良心发现了,又把她们母子俩接到这里?”
“想象力真丰富,你怎么不写小说?”柳晓楠问道:“有一个轰动滨城的事件,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年初的时候,有一个下岗工人,爬到厂子里的烟囱上,跳了下去。”
谷雨说:“我记得那件事,应该是机电安装公司的。”
“那个人正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伍艳丽的丈夫。丈夫去世后,伍艳丽抱着儿子回到娘家,母子俩跟她父母挤在一间小屋里,她在货场里打扫卫生。王艾青王师傅告诉了我,我把她们母子俩接到我这里。那个孩子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到了我这里后,会说的第一个字就是爸,也是目前唯一会说的一个字。亲生爸爸不在了,孩子给自己找了一个爸,你说我该不该答应?”
“可把我吓坏了,原来是这样。”谷雨歉意地笑笑:“好吧,你算是凤毛麟角的好男人当中的一个。”
柳晓楠问道:“姐,你今天可是带着情绪来的,好像不是我惹你生气的吧?”
谷雨叹息一声,不自然地说:“昨晚狠狠吵了一架。”
柳晓楠说:“女人跟男人吵架,一般都是往娘家跑,你来我这里,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谷雨厉声说:“他跟别的女人搞暧昧,被我察觉了,不但不承认,还反咬我一口,说我和你搞暧昧。咱俩暧昧了吗?你说,咱俩暧昧了吗?我不来找你找谁?”
“你是想让我当面跟姐夫解释清楚?”
“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凭什么背上不清不白的罪名?不跟你暧昧一回对不起我自己。”
柳晓楠站起身,拉着谷雨的手说:“你不就是想报复他吗?你跟我来,我这楼上有现成的房间。”
谷雨坐着不动,神情复杂地看着柳晓楠。柳晓楠松开手说:“算了吧,谷雨。你不是那样的人,何必说气话?这样不利于解决问题。”
谷雨盯着柳晓楠,神色严峻:“说不定你再坚持坚持,我会跟着你上楼去。”
柳晓楠笑道:“我也不是那样的人。再说,我怕我父亲打断我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