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晓楠敲开董小军家门时,董小军正在家里等着他。不必遮遮掩掩,柳晓楠开门见山:“你和小云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是不是应该冷静地重新考虑一下?”
“我已经考虑成熟了。”董小军回答得很冷静也很干脆:“我们不是没有一点感情,只是我们很难生活在一起。我提出离婚,不是因为她想出国劳务,而是我忍了她很多年,不想再忍了。”
柳晓楠听着刺耳,心里很不得劲儿。小云为你们这个家所付出的辛劳不记在心上,眼睛却只盯着她的缺点。
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软中带硬地说道:“上一次你们吵架,你打了她,我没有说你半个不字,而是回去跟你嫂子狠狠批评了小云。我不明白,小云哪一点还需要你去忍受?”
董小军脸色难堪,沉痛地说:“晓楠,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好。我也知道,关小云在你们的眼里是无可挑剔的,是几乎完美的。我只说一件事儿,如果这件事儿落在你身上,你能不介意,能够忍受下去,那所有的一切都算是我的错。关小云一直都在拿我和别的男人做比较,口口声声说别人家的男人如何如何。我没有别人家的男人能挣钱,我没有别人家的男人能干大事,我没有别人家的男人关心老婆......总之一句话,在她的眼里,我没有任何地方能比得上别人家的男人。我整天生活在别人家的男人的阴影下,我没有一点人格尊严,尽管我不想跟她离婚,可她逼迫着我不得不走出这一步。”
关小云口中别人家的男人,恐怕也包括自己。
柳晓楠心里有些难过,关小云不该在家庭生活中说出这样的蠢话,忽视长处放大缺点,她怎么如此的不明智?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拿别的男人跟自己的男人做比较,如同拿别人家的孩子跟自己的孩子做比较,这都是犯了大忌的。
他说:“如果你说的是事实,我无话可说。”
董小军难以控制平时压抑着的愤怒,索性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关小云平时最羡慕两种女人,一是不用工作吃喝不愁还高高在上的女人,二是在外跑风男人还当成宝的女人。说句不好听的,她一直觉得她是小姐的身子,却过着丫鬟的生活。我达不到她那样的要求,我给她自由,让她去过她想要的生活。”
所有的这一切,恐怕跟自己脱不了干系。柳晓楠不想再说什么,不想再去贬低关小云。离了就离了,关小云离开谁都能活得很好,不必低声下气去央求别人。
从董小军家出来,柳晓楠驱车来到母校去找孟想想,跟她简单地说明一下跟董小军谈话的结果。
孟想想没有评价关小云,她问柳晓楠:“你有什么打算?”
柳晓楠说:“你想办法劝说关小云放弃出国劳务的念头,一个单身女人跑到国外去打工那么容易?我事先得跟你商量一下,如果她自己想干点什么,咱们应该帮帮她渡过难关。”
孟想想说:“帮帮小云是应该的,你想怎么安排尽管去做好了。只是让我来劝她恐怕没有力度,还得由你亲自出面比较好。”
柳晓楠说:“关小云打定主意的事儿,别人很难能促使其做出改变。咱们顺其自然,尽力而为吧。”
孟想想安慰道:“你也不要太焦虑了,他俩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
离开孟想想,柳晓楠驱车来到关小云所说的劳务中介公司,找到正在进行出国培训的关小云。
两个人站在走廊里谈话,柳晓楠对关小云说:“我跟你嫂子商量好了,只要你放弃出国劳务的念头,你自己想干点什么,我们全力支持你。”
关小云并不领情:“你这一大早出去忙活什么了?是不是碰了一鼻子的灰?我早告诉过你,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你不要瞎参与好不好。”
柳晓楠说:“你的事儿我能不管吗?我是这样想的,我有一间门市房租期快到了,你接手卖个服装百货什么的,怎么也比你出国劳务强。或者是到我的养殖场,帮我料理一下日常的杂事,接待个来人什么的。”
“做你的小秘?”关小云不屑地说:“让你家的孟想想整天疑神疑鬼,搅和你俩的感情?算了吧!我自己出去闯荡,谁也不依靠,我不信我过不上我想要的那种日子。”
柳晓楠说:“孟想想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谁也搅和不了我们俩的感情。”
关小云推着柳晓楠:“你俩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不必再费心思,你忙你的去吧,我还要上课。”
柳晓楠放弃了进一步劝说关小云的念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谁也不可能替代谁,谁也不能强制干涉别人的选择。
他回到养殖场,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生闷气。关小云走到今天,他觉得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关小云曾经是个多么快活的女孩,她像一棵在河边自由生长的小白杨,挺拔而健壮。她为他做过中山装、大裤衩子,曾经想凭一己之力养活他,让他安心读书。
他们由双方父母做主订过婚,之所以最终选定了孟想想,难保不是在她的身上发现了关小云的影子。
他甚至揣测着,如果当年纺织厂不去农村招工,他接父亲的班到矿山当一名矿工,他和关小云又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蹲在水泥地上,用毛笔蘸水写字,慢慢驱除了脑海中的一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出国劳务也不是不可行,凭着能干的劲头儿,关小云说不定能闯出另一番天地。
关小云依然是好样的,几天的功夫便从离婚的阴影里走出来,内心的强大远远超出柳晓楠和孟想想的想象。每天晚上回到家里,手脚不闲地帮着孟想想做晚饭,照看两个孩子。
吃过晚饭便跟着孟想想学英语,从最简单的基础对话开始学起,一学学到大半夜,很是下了一番工夫。
只要养殖场没什么大事,柳晓楠都会早早地回家,好像工作的重点转移到了家里。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人家姑嫂姐妹传授学习英语,他要带孩子出去玩,陪孩子做游戏,给孩子讲故事、洗澡。两个孩子入睡后,还要给两个女性端茶倒水。
一个多月过去了,经过孟想想的一顿恶补,关小云基本掌握了一些基础的英语对话,而且越学越通顺。她自己跟柳晓楠和孟想想笑谈,晚上做梦都说着英语,在读书时下过这样的苦功夫,早考上大学了。
直到这时,她才回了一趟柳子街,把自己离婚的事情告诉父母。
关得玉给柳晓楠打来电话,询问详情。柳晓楠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三叔,着重说明关小云的确有错在先,两个人离婚在很大程度上怨不得董小军。
他让三叔放心,他和孟想想会照顾好关小云。
柳晓楠没有想到的是,另一个人的遭遇也同样牵动着他的心。
这天吃完晚饭,他正要带着两个孩子出去玩,王艾青登门把他堵在家里,说是有事跟他说。他让两个孩子回到房间里去玩,把王艾青让到客厅里。
孟想想关小云放下书本跟王艾青打招呼。王艾青已经知道关小云和董小军离婚的事儿,她顾不上数落关小云,坐下来便对柳晓楠说:“晓楠,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王姐没有求过你办什么事儿。今天王姐特地求你一件事儿,你务必答应。”
柳晓楠说:“王师傅你何必这么严肃?你和大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不是我和你大哥的事儿。”王艾青用力握着柳晓楠的手说:“晓楠,你帮帮伍艳丽吧,也只有你有足够的能力能帮得了她。”
关小云问道:“我师父她怎么了?”
“你也不让人省心。”王艾青趁机呛了关小云一句,她对柳晓楠说:“今天我跟你大哥去一个货场拉货,看见伍艳丽在那里打扫卫生,又脏又累。我问她怎么不找点别的轻快活干,她说在货场打扫卫生不受时间限制,只干半天活能照顾到孩子,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你们猜怎么着,她孩子有病,她爱人半个月前还跳烟囱自杀了。”
齐声惊呼!王艾青感觉到柳晓楠的手突然紧握,把她的手都握疼了。
她说:“晓楠,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伍艳丽的家里好像有什么事,那时候大家都不知道是她孩子的问题。你结婚搬家她都没有到场,其实不是避讳什么,而是不想跟大家一起谈论孩子。她孩子那个病叫什么,我忘记了,反正是不会走路瘫痪在床。她爱人也是在今年下岗,精神压力太大了,得了重症抑郁症,也就是间歇性精神病,爬到厂子里的烟囱上跳下去了。”
王艾青流下了眼泪,关小云流下了眼泪。
柳晓楠站起身,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眺望着远处落日余晖映照下的海面。海面上风平浪静,跳动着点点金光,海滩上游人悠闲地散着步子,享受着傍晚前宁静的时光。
世界如此之大,大到一个人的凄惨命运,如同一滴雨滴落入大海,激荡不起任何涟漪。
孟想想也跟着流下了眼泪,尽管她跟伍艳丽不熟悉,可那样的遭遇实在令人痛心。
她知道伍艳丽一定是跟柳晓楠有所关联的人,她走过去对柳晓楠说:“晓楠,答应王姐,尽你所能去帮帮需要帮助的人。”
柳晓楠点点头说:“你见过伍艳丽,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小云结婚的时候,你和她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孟想想想了想说:“好像有那么点印象,是不是眼睛像一汪泉水的那个女工?长得很漂亮也很喜兴。”
柳晓楠说:“对,是她。她用一双纯净的眼睛来看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却回报她以厄运。”
孟想想说:“我能不能为她做些什么?”
柳晓楠双手扶着孟想想的肩头,把她推到王艾青和关小云的身边坐下,自己走进卧室,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条马海毛白围脖和一件灰色鸡心领毛衣。
他把这两件东西放在孟想想的面前,对她说:“这两件东西,正是当年伍艳丽为我织的。今天当着王师傅和关小云的面,我必须先把这件事跟你说清楚。”
孟想想随即全都明白了,所有的答案都在《经纬线》那本书里。
《经纬线》是柳晓楠的自传体小说,书中的每个人物都能在现实中找到其影子,男主人公的初恋便跟现实中的伍艳丽对应上了。
如果书中描述准确的话,晓楠和伍艳丽的感情只停留在朦朦胧胧的阶段,还没来得及说出爱字便夭折了。
孟想想轻轻抚摸着围脖和毛衣,对柳晓楠说:“这是一段最纯真最质朴的情感的纪念,值得永久地珍藏。”
关小云擦去泪水,哽咽地对孟想想说:“嫂子,我师父送给晓楠这两件东西时,我都在场,我最有发言权。这条围脖是他们俩在同一组机台上工作时,我师父送给晓楠的,那时候晓楠还没有出名,还没有资格去跟一个城市的姑娘,光明正大地谈恋爱。这件毛衣是晓楠上大学时,我师父交到我手里,让我转交给晓楠的。那时候我师傅已经结婚,她对我说,晓楠是我们大家的骄傲,她所能做到的,只是为他织一件毛衣,为他鼓劲儿为他壮行。其实,晓楠和我师父什么都没有,根本都没有谈过像样的恋爱。”
孟想想对关小云说:“你说错了,这才是人的一生当中,最美好最珍贵的青春的记忆。”
王艾青回忆着往事:“那时候,晓楠于智勇和小云刚从农村走进纺织厂,伍艳丽王萍董小军她们也刚参加工作不久。我这个老知青带着一帮青春年少的小伙子漂亮姑娘,我们一起工作一起欢笑,每天都是快快乐乐的。晓楠还把我的事情写成了小说......一想起那样的好时光,我都忍不住要落泪......”
关小云说:“现在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想那些有什么用,我是不去想了。”
王艾青气得骂道:“年纪轻轻的说离婚就离婚,早晚有你后悔的那一天,懒得说你。”转头对孟想想说:“小孟啊,我知道晓楠不会袖手旁观,他把围脖和毛衣拿出来,是想跟你表明他的坦荡和态度。我相信,你会支持他帮助伍艳丽的。”
孟想想说:“王姐有所不知,晓楠是想把他的养殖场打造成理想的家园,我也是这个家园中的一员。”
柳晓楠对大家说:“这两件东西到了我手上后,我一次也没有围过穿过,仅仅是为了保存而保存着。我想,到了今天,再也没有保存下去的必要了。小云,你告诉我线头在哪里,我要亲手拆掉这两件东西。”
“不要!”孟想想双手按在围脖和毛衣上,看着柳晓楠:“你不能亲手毁掉你的青春记忆。恰恰相反,今年的冬天,你应该穿在身上,它们会温暖你的心,也会温暖另一颗饱受命运摧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