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万里在十九岁的时候,还不懂得男人女人间的那些事情。他像一头在荒原上尽情撒欢的小牛犊,一颗大漠般空旷的心,有着属于自己的简单的快乐。
每天背着水壶干粮,带上半导体收音机,腰后别着一把锋利的长柄镰刀,像祖祖辈辈一样,把一块正方形的黑布对折成三角形,扎在头上遮挡着烈日风沙,挥舞着牛皮鞭子,赶着羊群早出晚归。
下学一年多来,他从爹的手里接过放羊鞭子,足迹遍布脚力所能到达的荒原的每一个角落。知道哪里有水源,哪里有比较茂盛的草地,哪里可以躲避遮天蔽日肆虐的沙暴,羊群从最初的二十几只繁殖到四十几只。
无垠的荒漠贫瘠苍凉,雄浑坦荡。日复一日地奔走在老天爷赐予的这一方天地中,风沙烈日酷暑严寒,无从选择无从逃避,只能默默地心悦诚服地去承受去适应。
为了寻找茂盛的草地,让羊群吃饱喝足膘肥体壮,沙万里每天都要赶着羊群走很远的路。只有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才有可能找到充沛的水源和茂盛的草地。
清晨,他赶着羊群出发,日头一偏西,羊群又带着他往回赶。无论天气好坏,路途远近,是否吃饱喝足,羊群总会在某个时间段集体掉头,或急或缓。
如果他不人为地强制干预,当西斜的太阳悬在最高的那道沙梁上,毒辣了一天的阳光,柔和地给连绵起伏的沙丘荒岭涂抹上一层橘黄色,羊群总会准时地赶回老河套。
他意外地发现羊群这种顺应自然感知自然的能力,按照收音机里报时的时间计算行程都没有如此准确,惊叹之余便不再对着羊群挥舞牛皮鞭子。
每每找到一处草地,往沙柳丛的阴凉处一躺,打开收音机听刘兰芳讲评书《岳飞传》,沉浸在叱咤风云的英雄情怀里,任凭羊群自由自在地散落在天地间。
行走了大半天,干粮吃光了,水也喝得一滴不剩。举目四望不见一个人影一只飞鸟,只有火球似的太阳孤悬在头顶,隐隐的孤寂与焦灼开始弥漫在心间。
羊群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又或是在自然的引导下踏上归程,赶在天黑前到达老河套,为枯燥的放牧生涯平添了一点乐趣。
老河套位于村后一公里以外,呈半圆形环绕着沙里屯。不过几米宽,两岸东一簇西一簇稀稀落落地生长着枝条柔软的沙柳,如一条绿色的堤坝横亘在沙里屯与荒漠之间。
河套以北是茫茫大漠荒无人烟,三十几户人家的沙里屯,像一座残破的土堡,孤立在荒原深处。
老河套的上游和下游已被黄沙掩埋,看不出来源何处又流向何方,只在处在荒原盆地中间的沙里屯这一段不足千米的地方,还有河沟的模样,雨水充足的年份里蓄满了水,秋季以后就干涸了。
小时候,他和沙柳经常跑到老河套来玩。有一回他俩抓了一些黑色的鱼兴奋地跑回家,大人们说那不是鱼是蝌蚪,长大了会变成青蛙或是癞蛤蟆,老河套里从来就没有鱼。
他俩不相信,放在盆里面养着,天天围在盆边看。希望那些黑色的小生物,能变成大人们说的鱼的模样。
过了没几天,那些黑色的小东西沉在盆底不动了,手一捏就变成了一团小泥球。直到上学以后,他俩才在生物课本里,见到鱼的真正模样。
老河套是每天放牧归来的必经之路。见到水源,羊群争先恐后地冲进老河套饮水,缓解一天的焦渴。
沙万里摘下浸透汗渍的黑头巾,清清爽爽地透着热气,这是他一天当中最轻松最愉悦的时光。
站在老河套的沙岗上,望得见村口那棵枝繁叶茂状如伞盖的老核桃树,娘也一定做好了饭,站在街口等候着自己回家。被灼热的阳光曝烤了一天,变得焦灼慌乱的心,慢慢地平息安定下来。
他蹲在水边,用黑头巾擦洗着身上脸上的汗碱和沙尘,温热的水滋润着干燥的皮肤,接近极限的体力才算慢慢缓过劲来。
一群羊从沙万里的身后扑进河套里,他回头一看却不见人。过了好一阵子,沙福远才在沙岗上露出头,黑头巾系在脖子上,满头是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沙万里直起身打招呼:“三叔,你也才回来。”
沙福远站在沙岗上,捶着自己的两条腿弯腰骂着:“这群死羊,见着水像被狼撵了一样,我死活都跟不上。”
十几只性情温顺的绵羊就给累成这样,腿脚可真是不利索。沙万里说:“实在不行把羊交给我,我替你放些日子。”
沙里屯上了些年纪的人,或轻或重都患有风湿病。
这小子实诚,比他那好耍心眼的爹强百倍。沙福远满眼稀罕地看着肩宽厚背、长胳膊长腿的沙万里,走近了说:“你这群羊数量可不少,能顾得过来?”
沙万里轻轻一笑说:“这才哪到哪,我打算养个百八十头的。”
沙福远摇着头说:“要是放在过去,别说上百头,就是二三百头都不成问题。现在可不行了,到了冬季,没有足够的草料,羊会大批死亡。”
沙万里不服气:“秋天多备些干草,冬天只要不是大雪封门,我就坚持出去放羊,应该不成问题。”
沙福远叹着气:“哪有那么容易?你得出多少力吃多少苦?”突然从嗓子深处扯出一句痛骂:“败家的玩意儿。”
沙万里知道,三叔前一句话是担心自己,后一句话却是骂他爹沙福久的。
从记事时起,他就知道三叔跟爹有仇,死不对头。三叔轻易不搭理爹,跟爹一开口总是以“你个败家的玩意儿”开道,话没说上两句两个人便吵翻了天,有时还会动起手来。
但这并不影响两家其他人的正常交往,他小心地问沙福远:“过去怎么就能大量地养羊呢?”
沙福远拍着沙万里的肩头说:“以前的沙里屯,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从沙福远的口中,沙万里还是第一次知道沙里屯以前的大致轮廓。
三十年前,沙里屯是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以放牧为生。老河套四季流水,两岸除了沙柳丛,还生长着一排排一搂子粗的杨树柳树。河套以北是大片大片的草地,放牧不用跑远路,是件很轻松的事。
即使到了漫长的冬季,大雪铺天盖地,因为有充足的干草料,也根本不用担心牲畜会冻死饿死。
可是,从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爹怎么从来没跟自己讲过这些?沙万里不敢多问,恐怕这就是爹和三叔多年矛盾的根源。
羊喝足了水,慢悠悠地回村,沙万里和沙福远跟在后面边走边唠。沙福远抽出沙万里腰后的镰刀,掂了掂沉重,试了试刀刃,满意地问:“带这个防身?”
沙万里说:“离家太远了,带把镰刀心里踏实。”
沙福远点头:“应该的。”又问:“知道遇到狼怎么办吗?”
沙万里知道三叔年轻时打过狼,就问:“现在还有狼吗?”
沙福远拿着镰刀边比划边说:“五几年打狼运动时,差不多把狼打绝种了,这几年又出现了。我见过狼粪,不过数量不多,轻易碰不见。碰见了不要慌,用镰刀对着狼腿削,狼腿细,一削就断。”
沙万里联想道:“就像岳家军的钩镰枪,专削金兀术铁甲兵的马腿?”
沙福远把镰刀插回沙万里的后腰:“这我就放心了。”
进了村口,沙万里看见娘站在老核桃树下,远远地喊了一声“娘”。万里娘迎上几步,从他的手里接过牛皮鞭子,仿佛接过一根鞭子就能让儿子轻松了似的。
沙福远对万里娘说:“嫂子,他是个大小伙子,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腿脚不好,正打算从明天开始,让沙柳跟他一起放羊。”
万里娘眉开眼笑:“那感情好。”当娘的有当娘的心事,趁机当着沙福远的面嘱咐儿子:“你可得照顾好沙柳,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沙福远跟万里娘说:“这小子不赖,让沙柳跟着他我放心。”
沙万里心里暗自高兴,放羊有伴了不再孤单了。
身处荒原深处,整天不见一个人影,空寂无聊。憋得难受时,对着茫茫无际的荒原嚎上几嗓子:“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或是拿着镰刀对着假想的目标胡乱挥舞,以排解心中的烦闷憋屈。
有了同伴,就不用对着羊群傻子似的自言自语,何况还是沙柳。
沙柳比他大一岁,从小到大一直逼着他叫姐。虽说早出了五服,叫声姐也是应该的,可他就是不肯叫。上学放学还得靠我保护,凭什么叫你姐?
上初中时,沙柳的爹娘因为家里穷,上面还有一个当兵的哥哥,压根就没打算给她买自行车,要么步行要么就不上。其实也是想让她早点下学干活,沙柳为难的偷偷落泪。
沙万里知道后,毫不含糊地对沙柳说:“我驮你上学,没什么大不了的。”
整整两年,沙柳坐在他的自行车的后座上,每天往返四十多公里,其乐无穷。
沙万里还教会了沙柳骑车,顺风的时候让沙柳骑车,他坐在后座上,把玩着沙柳又黑又粗的大辫子,一路说笑打闹。
临毕业的那年,一天放学后,走到半路车上胎爆了,步行没多远又赶上一场阵雨,两个人只好挤在一块塑料布下避雨。
沙万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瞅了一眼沙柳隆起的前身说:“都怨你,你越来越胖越来越沉,把车胎都压爆了。”
沙柳涨红了脸争辩说:“是路面温度太高,能怨我吗?我这是胖吗?”
沙万里说:“你那不是胖是什么?”
沙柳气得真想撩开衣襟给他看看,亏你还是头小叫驴,什么都不懂。她气恼地问:“是不是驮我上了两年学,嫌累你后悔了?”
沙万里说:“我是自愿的,有什么好后悔的?”
沙柳说:“你就是后悔了。”
沙万里说:“你讲不讲理啊,等毕了业各干各的,我再不理你。”
沙柳嘴头上丝毫不让:“不理就不理,谁稀罕。”
打嘴仗是家常便饭,似乎不吵吵闹闹就没有了乐趣。对外却是同仇敌忾,不论谁打架,俩人都是一起上,俨然就是亲姐弟。
初中毕业后,沙柳白天跟屯里的女人外出找活干,晚上很少出门。沙万里放了一天的羊,累得吃完晚饭倒头就睡,俩个人倒是真的很少见面了。
偶尔见着了,沙万里的眼睛又无处可放,觉得沙柳好像是在一夜之间变成另外一个人,完全不是那个敢跟男同学打架,也常常令他头疼的疯丫头。
大骨架的身板圆圆鼓鼓的,大脸盘白里透红溜光水滑,清澈透亮的大眼睛似有两团火,说话的腔调也有了股甜丝丝的味道。
身上散发着某种神秘的气息,令他着迷令他困惑令他心虚。再也不能无所顾忌地去扯人家的大辫子,倒怀念起一起上学的那段打打闹闹的日子来。
三叔信任自己,一起放羊只把她当成姐来看待好了。
赶羊回家,沙福久正在给两头灰毛驴喂草料。他家有一挂毛驴车,是屯里人集体外出唯一的交通工具,赶集外出干活上乡里办事都用得上。
圈好了羊,一家人坐在屋外的台阶上吃晚饭,沙万里心里想着三叔对自己的夸赞,问沙福久:“爹,你跟三叔到底有什么过节,怎么到现在还解不开?”
沙福久端着饭碗楞了一下,不明白儿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万里娘在一旁喜滋滋地说:“老三让沙柳跟万里一起放羊。”
沙福久重重地放下饭碗,瞪起眼睛来:“他这是什么意思?”
万里娘用胳膊肘拐了沙福久一下,朝他使着眼色:“不管什么意思,反正是他看万里比看你顺眼。”
沙万里也劝道:“爹,我觉得三叔那人挺好的,今天还教我怎么对付狼。你俩之间到底有多大的仇?”
沙福久看着一脸稚气的儿子,压了压火气说:“大人之间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少参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沙福久和沙福远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沙福久不想把矛盾留给下一代,更不想让儿子分担自己心中的痛楚和压力。
二十多年前,沙福远是沙里屯的生产队长,沙福久在部队上入了党,复员后担任沙里屯村支书,起初两个人配合挺默契。
后来,上级号召以粮为纲开荒种地,老河套以北的大草甸子被列入计划之中,两个人的矛盾开始渐渐地显现出来。
沙福远认为沙里屯只适合发展畜牧业,不赞成开荒种地。沙福久认为以粮为纲是正确的,必须开荒扩大种植面积。
此时的沙里屯,人口剧增,已是五十多户的大村落。老河套两岸的杨树柳树被砍的一干二净,盖了房子做了门窗框。粮食就更显紧张,年年靠国家救济,现在国家也缺粮,不生产自救怎么办。
两个人意见不合,上级的指示迟迟没有得到落实,为此派来了工作组督办开荒种粮。
沙福远为人耿直脑筋不会转弯,担心队里的牛羊到了冬天没有草料,就跟工作组吹胡子瞪眼睛拍起了桌子:“大草甸子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老辈人说是沙里屯的保护神,千万动不得。动了大草甸子,沙里屯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这算什么理由,荒唐可笑。工作组认为沙福远不但拒不执行上级的命令,还宣传封建迷信思想,停职反省,让沙福久具体实施开荒种地。
沙福久带人在大草甸子里放了一把大火,把祖宗留下的大草甸子烧成一片焦土。
沙福远知道后跑来阻止已经晚了,冒着余烟热气的大草甸子,已经被铁犁翻了个底朝天。
气急了的沙福远冲着沙福久破口大骂,认为沙福久破坏了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毁坏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大草甸子,一拳便把沙福久打倒在地。
沙福久也是年轻气盛不肯示弱,爬起来跟沙福远扭打在一起。
工作组知道了这件事,给沙福远扣上破坏粮食生产坏分子的帽子,留在沙里屯接受劳动改造,沙福久支书队长一肩挑。
沙福远认定这是沙福久在背后搞的鬼,借机整倒自己大权独揽,是个玩弄阴谋诡计的小人,坚决反对妹妹沙福芳嫁给沙福久。
沙福久跟沙福芳处了两年多对象,这一年正考虑办喜事,生生地被沙福远要死要活地给搅和黄了,沙福芳最终跟一个外乡人远走他乡。
沙福久坚持认为自己光明磊落没有做错什么。新开垦出来的土地确实打了几年好粮,解决了口粮危机。
没想到后来渐渐出现了沙化现象,十几年后已完全没有了耕种价值。北方的沙漠也开始向沙里屯步步逼近,沙里屯陷入了耕种没有土地、放牧没有草场的艰难境地。
屯里人开始投亲靠友纷纷外迁。沙里屯的房子再好也卖不出去,木材又是紧缺物资,迁走的人家扒走了房梁檩子门窗框,给沙里屯留下一处处残垣断壁。
走投无路的人只能留在沙里屯,无奈地听天由命顽强地生存着。
直到这时,沙福久才意识到自己无形当中成了沙里屯的罪人。前年开始实行土地承包制,沙福久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少得可怜的土地,荒漠化的草场,拿什么给大家承包?
沙福远便有了理直气壮骂他“败家的玩意儿”的理由。他无言地承受着重负与自责,唯有一点耿耿于怀:千不该万不该,沙福远不该拆散他和沙福芳。
去年春,一支地质科考队来到老河套考察,得出这样的结论:老河套连接着一条地下河,只要能维持好老河套的生态系统,阻止沙漠向老河套推进,就能给沙里屯带来一线生机。
上级部门又像当年号召开荒种地一样,号召退耕还草。哪还有耕可退?仅有的一点可耕种的土地,连口粮都解决不了。
没有资金没有土质没有树苗草种,人心也散的像攥不成团的沙粒,哪是一个号召就能解决的?
好在当年看到沙福远极力反对,老辈人留下的话他也听说过,虽然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也让他暗自留了个心眼。借口劳力不足,保留下老河套两岸的草地和沙柳丛,这才为被沙漠包围的沙里屯带来一线希望和生机。
想到这些,沙福久对沙万里说:“你自己的出路自己闯,别想指望我,我和你娘也不会给你留下什么。”
沙万里看着爹娘笑笑,继续埋头吃饭。
他不明白,爹怎么突然用这种严肃沉重的语气跟自己说话。爹给了他二十只羊,一年多的时间他给变成了四十几只,以后还会继续增加,他相信自己不靠天不靠地也会闯出一条出路。
娘护着儿子:“你不会好好说话?儿子跑了一天,回家还得看你虎着脸,真是的。”
沙福久缓和了语气对沙万里说:“你也老大不小了,除了放羊,也得琢磨琢磨将来怎么办。”
他为沙里屯的现状担忧,为儿子的前途担忧。沙里屯本就是个穷乡僻壤,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说是退耕还草,却不下拨一分钱,这不是让沙里屯自生自灭吗?
他和村民们商量,订立村民公约:老河套两岸不准放牧,每家每户都得出义务工看护老河套,秋后收干草平均分配。
大家同意了。他又提出集资买树苗买草种,把老河套两岸的绿化面积逐步扩大。
一涉及到钱,没人吭声了。也怪不得大家,家家都没几个钱,三十几户人家倒有十几个三十出头的光棍,青壮年都出去找活路,看不到希望的事儿谁还愿意自掏腰包?
单干了,他这个村长兼支书说话的力度大不如以前,很多事情只能靠自己去张罗忙活,只是苦了儿子。
儿子承担下家庭劳动的重担,他愧对儿子又没有能力为儿子指出一条明路,也无法预测沙里屯的将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撂下饭碗走出家门,天黑前他还要到老河套去巡查一遍。
走到村口,沙福久先去查看了一下老核桃树旁的那口水井。那口古井深十余丈,口小肚子大,砌筑井壁的石块已呈墨黑色,石缝里长满了厚厚的青苔。
井水清冽,水源稳定,是全村人唯一的生命之泉。为了防止古井被风沙掩埋,他带着村民给古井盖了一间严严实实的小房,装上铁门上了锁,每天早晨按户按人头供应水。
水源是沙里屯最宝贵的财富,人人都自觉地保护着古井,遵守着供水制度。
井房铁门上的大锁完好无损,沙福久围着古井转了一圈走向老河套。夜幕已经降临,只在遥远的天际还亮着清光,他沿着老河套漫无目的地巡视着。
据代代人相传,沙里屯的原住民,是古时候屯垦戍边将士的后代,他们的身上流淌着祖辈豪迈纵横的血液。
当兵是沙里屯年轻人最热衷的事业,十之七八都会走从军这条路,可是又有几个能真正找到出路?到头来还得回到沙里屯,硬着头皮跟老天爷对抗着。
沙福久在老河套的沙岗上望见另一个人的身影,他知道是谁,可他不想走近他。那个人也看见他,两个人都站在原地不动,只把目光投向广袤的荒原,似乎穿越千年望得见祖辈的荣光。
祖辈把一片茂盛的大草甸子交到他们手上,他们给后辈子孙又留下什么?
败家的玩意儿!仿佛听见祖辈无声的痛骂,沙福久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荒原下埋葬着多少祖辈的尸骨,他如何承受得起祖辈的责罚?星光黯淡,无边无际的夜幕笼罩着两个人各自孤独的身影。
沙万里倒没有把爹的话太放在心上,他没有走出过荒漠,外面的世界如沙市蜃楼一样虚无缥缈,从没有过不切合实际的想象。他用一盆凉水擦洗了身子,早早地躺下。
沙里屯夏季的夜晚难熬,尤其是这种闷热无风的天气。
为了抵御漫长冬季的严寒和风沙,沙里屯的房子全都建成一个模式:平顶低矮小门小窗,屋里比院子低一尺多,人一进家就像掉进坑里。
冬天相对的暖和,夏天被太阳暴晒了一天热量散发不出去,屋里就像生着一个小火炉。所以,天一放黑家家都黑着灯,各自出门寻找凉快的地方。
又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大都聚集在村口的老核桃树下,讲瞎话穷白活。
沙万里很少参与其中,高温和长途跋涉导致体力的严重消耗,他太累了,他在一身热汗中进入梦乡。在他的梦境中,能有一片茂盛的草地,一棵遮蔽烈日的大树,他也会笑歪了嘴。
第二天一大早,晨光微明,沙万里和沙柳赶着羊群走出村口。太阳初升,蛋黄般在高低起伏的沙梁间跳跃,单调寂寥的荒漠温顺而平静。
沙柳围了一条蓝格粉毛巾,齐腰长的大辫子垂在身后晃晃悠悠,脚步轻松地走在沙万里的身旁。
昨晚她爹跟她说,自己腿疼得厉害走不了远路,羊吃不到好草一天天瘦下去,让她暂时跟着沙万里放几天羊。
她故意板着脸对爹说:“想让我长期放羊就明说,反正你也没把我当成姑娘养。”
躺到炕上却偷偷地乐,侧耳听着墙缝里蛐蛐此起彼伏的鸣叫——她知道这是蛐蛐为了吸引异性,才发出的鸣叫——眼前就站立着沙万里的影子。
下学这两年,沙万里长高了一头强壮了很多。嘴巴上冒出了胡须,长瓜脸经过风沙的打磨,变得有棱有角,腰身挺拔走路生风,身上已初步具有了男人的味道。
奇怪的是,胆子怎么越来越小,见到自己像见到生人似的,除了羊群眼里就没有别的?
跟村里的女人们一起外出干活时,大婶大嫂们毫不避讳地拿炕头上的事儿说笑打闹,让她懂了不老少难以启齿的事。
长夜难眠时,心里火烧火燎,渴望着一阵清风一场透雨。
自然有人到家里说媒,她一概不理。哥哥早就在信里告诉她先不要着急找婆家,等他退伍以后再说。
哥哥在黑龙江当兵,把那里夸成了天堂:黑土地一眼望不到边,种什么长什么,家家户户的粮食堆得像小山似的。到了冬天打猎捕鱼,坐在热炕头上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哥哥相中了那个地方,退伍后不想再回沙里屯,一旦站稳了脚跟就把一家都接过去。真要是有那么一天,自己走还是不走呢?
沙柳瞥了一眼闷声不响的沙万里说:“放羊放成哑巴了?”
沙万里马上回了一句:“少说话省力气。”
沙柳笑着问:“是不是不愿带我放羊,怕自己挨累?”
沙万里瞅了沙柳一眼:“你是去放羊吗?连根鞭子都不拿。”
沙柳大笑起来:“姐不是信得着你吗?”
沙万里瞪着沙柳:“你少拿姐来压人,有你这样的姐吗?”
沙柳问:“那你想要我怎样?”
“不知道。”沙万里赌气般地往前跑了几步,一鞭子抽在一只离群的羊身上。
成年后的沙柳,处处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离近了烦离远了又想,究竟是为什么他自己也是糊里糊涂。
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已在荒漠深处,几座光秃秃低矮的石头山围着一块洼地,各色杂草还算茂盛,中间有一个清亮亮的不大的小水坑,四周生长着贴地爬的芦苇。
这是沙万里在今年开春的时候,才找到的一处隐秘的地方。原打算留到秋天收干草,担心沙柳头一天放羊体力跟不上,才把她领到这里。
羊群四下散开,沙万里把干粮水壶收音机交给沙柳,让她坐在山根的阴凉处歇脚,自己跑去看护着羊群。
正午时分,沙万里把吃得半饱的羊群赶到山沟的阴凉处躲避酷暑。羊群卧地倒嚼,他也坐下来喝水吃干粮。吃饱喝足了,找到一块青石板平躺下身子闭目养神。
沙柳跟过来,坐在他的脑袋边摆弄着收音机,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体香,让他有些晕晕乎乎昏昏欲睡,体内却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四下冲撞,时而舒服时而难受得要命。
太阳孤零零地悬在头顶,向荒漠倾泻着滚滚热浪,荒漠寂静无声微风不起。
默默忍受着由外而内由内而外烧灼般的煎熬,沙万里肌肉紧绷,脸上滚下成串的汗珠。神经似乎马上就要断裂了,不敢多看沙柳一眼也不愿挪地方。
好在沙柳及时地站起身,眼望着洼地中间的水坑问他:“水坑里的水深吗?”
沙万里略微放松了一些说:“还行,能没过小腿。”
沙柳说:“我去洗个澡,你不许偷看。”
沙万里依旧闭着眼睛说:“你有什么好看的。”
沙柳不轻不重地踢了沙万里一脚。她走到水坑边,摘下围巾脱去外衣,穿着白色蓝碎花的短袖背心和自己做的大花裤衩走进水里。
温热的水没过膝盖,清可见底,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新鲜的羊粪蛋。她轻轻和着水,把羊粪蛋赶到水坑边,解开辫子半躺下身子泡在水里,一头黑发便如一团墨漾在水面上。
天上缓慢移动过来几块厚厚的白云,遮挡住耀眼的太阳,投下巨大清凉的阴影。她搓洗着身子,望了一眼沙万里,只看见翘起的一条腿便放心了。
脱下背心和裤衩,洗干净凉到水边的草丛上,躺到水里闭上眼睛,把自己融化在无穷无尽的天地里。
许久,她快要睡着了,突然听到水坑边有动物来回跑动的声音。睁眼一看,是两只土灰色的野狗,在围着水坑打转转。
她坐起身,从水底摸到一块石头扔向野狗。
野狗不但没有被吓跑,反而朝她呲出了獠牙,弓起身子竖起脖子上的长毛,喉咙里发出低沉黯哑的吼声,凶光毕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一副准备往前扑要吃人的模样。
沙柳吓得大声喊叫:“万里,这里有两只野狗。”
听到沙柳的喊叫,沙万里起初不以为然,扭头看了一眼水坑边的情形,一个念头忽地在脑中一闪:这里远离人烟,哪来的野狗?
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头皮发麻发涨,冷汗热汗一起滚落,容不得多想抄起牛皮鞭子冲下山坡,边跑边喊:“蹲在水里别出来。”
两只野狗听见人声并排站立,皱着鼻头伸出长舌头,与跑到近前的沙万里对峙着。
沙万里想起沙福远对他说过的话,高高地举起牛皮鞭子朝空中猛地抽了一鞭子,一声炸响,两只野狗浑身一哆嗦;再抽一鞭子,又是一哆嗦。
沙万里顿时来了胆气,抽出腰后的长柄镰刀,锋利的刀刃对准两只野狗,一步步向前逼近。相距五六步远时,两只野狗胆怯了,掉头小跑着离开水坑。
沙万里挥舞着牛皮鞭子长柄镰刀紧追过去,他要把这两只野狗赶得远远的。
沙柳从水坑里站起来喊道:“大热天的别追了。”
沙万里回身看了沙柳一眼。沙柳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的面前,他立时僵立在那里,如那两只野狗一般浑身一哆嗦。云层散开,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却有了不同的形状和温度。
沙柳也是紧张过度,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赤身站立,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吓死我了。”
沙万里愣怔了片刻掉头追赶野狗,两只野狗已跑过一道沙梁不见了踪影。
沙柳穿好了衣服,问满头大汗低着头慢慢走回来的沙万里:“这里怎么会有野狗?”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话,没等沙万里回答,遥远的荒漠中传来几声“嗷嗷”的狼嗥,苍凉而悠长。
“我的妈呀,是狼啊。”沙柳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整整一个下午,沙万里头顶烈日,尽可能地离沙柳远远的。一个女儿身摄去了他的魂魄,让他看到了另一个更为神奇的世界。
沙柳的那对雪白的小兔子,一直威风凛凛地在他的眼前跳动着,如头顶火辣辣的太阳灼烤着他的双眼。他的眼中不再只有荒漠和羊群,一个懵懵懂懂的大男孩,就此一步跨进了男人的行列。
沙柳倒很平静。看了就看了,有胆量把两只饿狼赶跑,不给这样的男人看给谁看?他越是躲着自己,她越是要站在他的身边。
傍晚回到老河套,沙柳摘下沙万里的黑头巾洗干净拧干,又给他围到脖子上。
沙万里顺势把沙柳揽在怀里,抚摸着沙柳脑后的大辫子,一时间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大到可以不畏惧任何艰难困苦。
沙柳静静地把头埋在沙万里宽阔厚实的胸前,略显羞涩地说:“你要是真心喜欢我,我就嫁给你。”
夕阳把最后一抹光线涂抹在她的脸上,绯红鲜亮。
这年的秋天,沙柳要出趟远门。姑姑家的表姐国庆节结婚,姑姑来信让她去送亲。她没出过远门,让沙万里送她到县城。
沙万里回家跟爹娘一说,爹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语没有表态,娘意味深长地笑着塞给他三百块钱。
走的那天,沙福久赶着毛驴车,天不亮就把沙万里和沙柳送到二十几里外的汽车站。嘱咐了几句,顺便又去乡里要树苗要草种要资金。
坐上拥挤破旧的客车,在坑洼不平的沙石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到了县城,买了火车票,把能想到的事情都仔细打听清楚了,两个人才轻松地坐在候车室里看光景。
小县城破破烂烂的,没有几棵树,人来车往沙土飞扬,只有一座两层楼的商场还算像点样。住房低矮杂乱,烟囱冒着黑煤烟,格局跟沙里屯的房子没有太大的区别。
沿街的店铺参差不齐大小不一,店主人都扯着嗓子东张西望地叫卖,嗓门一个比一个高,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什么看头。
看看还有时间,沙万里出去买了一些吃的,又拿出三百块钱交给沙柳。沙柳不肯要:“姑姑给我寄钱了。”
沙万里说:“穷家富路,这是我娘给的。”
沙柳这才含笑收下。沙万里小声说:“把钱藏好,听说火车上有小偷。”
沙柳贴着耳朵告诉沙万里:“我在裤衩里缝了个兜。”
转身去了厕所,把钱藏进裤衩里。回来时沙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姑姑要是留我多住些日子,你把核桃给我留着。你要是吃得一颗不剩,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每年的深秋,沙万里都会爬到村口的那棵老核桃树上摘核桃,沙柳在下面接着,然后一家一户都分一点。
沙里屯人舍不得用木杆打核桃,怕伤了老核桃树的枝条。
老核桃树有两搂子粗,伸展的树冠像撑起的一把大伞。谁也说不清是哪辈人栽下的,只知道有些年头了。
沙里屯人也试着栽过核桃树,都没有成活。那棵老核桃树,就成了村里唯一的一棵能结果实的树。
沙万里说:“瞧你那点出息,几颗核桃还值得你惦记。你倒是要好好看看你表姐的婚礼是什么样的,跟我讲讲内地人是怎么生活的,我好为将来做个打算。”
说到将来,他确实不知道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茫然的就像大漠里起了沙尘,辨不清东南西北。
沙柳小声说:“你先学学他们。”
示意沙万里往候车室的一角看。那里有对小青年,女的搂着男的腰,男的抱着女的头,正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互相啃着。
沙万里看了一眼,回头问沙柳:“亲嘴是啥滋味?”
也不等沙柳回答,抱过沙柳的头就要亲。
沙柳一把推开他:“别丢人现眼的,等我回来再说。”
火车进站了,沙万里把沙柳送上火车,心里还琢磨着那件事,一本正经地对探出车窗外的沙柳说:“等你回来就得让我亲。”
沙柳故意气他:“我兴许还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