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晓楠坐在谷雨的面前,直愣愣地看着她,不说话,无声地僵硬地傻笑着。
谷雨伸出一只手,在柳晓楠的眼前晃动着,她笑不出来:“你傻笑什么?走了一个月,难道是被山区里的村姑勾走了魂魄?”
柳晓楠依旧笑着:“借你的吉言,我和岳雪莲的三年浪漫的约定,最终演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谷雨楞了一下,随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她拍拍柳晓楠的脸颊:“你和岳雪莲到底怎么了?”
“哈哈!”柳晓楠终于干巴巴地笑出声来:“想想都可笑,可笑之极。我一直标榜着真爱过不敢忘,一直自诩相信爱情,并把我的观点灌输给岳雪莲。结果呢,为了一张绿卡,岳雪莲和美国人结婚了。”
“你别笑了。”谷雨绕过办公桌走过来,轻轻抱住柳晓楠的头,眼里噙满了泪水:“傻弟弟,你现在真正懂得女人了吧?我再给你一个星期的假,想炒股炒股,想回家回家,干点你自己想干的事情。没关系,你就把这当成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真的没关系的!”
柳晓楠喊叫着:“可我们是夫妻啊!夫妻之间怎么能轻易地背叛?”
“你醒醒吧,我的傻弟弟。”谷雨用力晃动着柳晓楠:“你不要再单纯幼稚了,你们算哪门子的夫妻?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非法同居。回去吧,你这种状态根本不能工作,让别人知道了也会产生不好的议论和影响。我相信你的自我调节能力,完全想开了放下了,你再回来上班。”
从谷雨的办公室里出来,柳晓楠恶狠狠地炒了一天股,晚上便集中精力投入到写作当中。不分白天黑夜,用了整整六天的时间,在一种疯狂忘我的状态下,完成了中篇小说《飞沙走石》的初稿。
写下最后一个字,他抬头看看照片中微笑的岳雪莲,发觉心口窝里不那么疼了,可以心平气和地——至少,表面上可以装出这个样子——去面对。
他剪发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去见林一丹。来到林一丹家的门口,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的一刹那又停下来,抽出来伸手敲敲门。
房门打开,林一丹把柳晓楠让进屋,倒上一杯热茶,握着柳晓楠的一只手,关切而谨慎地问:“晓楠,雪莲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林阿姨,对不起。”柳晓楠诚恳地表达自己的歉意:“我回来有一个多星期了,有些事情没有完全想通,心里不好受,不敢来见阿姨。对不起,我耽误了阿姨的行程。”
说完,拿出那把房门钥匙,放到桌子上。
林一丹看了一眼,并没有收起来,她拿出两个盒子,放在柳晓楠的面前:“雪莲说,她不配再拥有这两件东西,让我还给你。”
那是装有玉观音和鸡血石印章的盒子。柳晓楠打开一个盒子,拿出那两枚鸡血石印章,看了看,把属于岳雪莲的那枚印章装进盒子,把属于自己的那枚印章收起来。
他说:“阿姨,那块玉佩是在我和雪莲确定关系前送给她的。那时我们还是师生关系,她帮助我完成剧本的创作,我给她买了这块玉佩表达谢意,这是她应得的。同样,那枚印章也是属于她的。”
“难得你宅心仁厚,阿姨替雪莲谢谢你。”林一丹收起那两个盒子:“我知道,雪莲也舍不得这两件东西,那阿姨就替她收下。”
顿了顿,林一丹又问道:“晓楠,阿姨一直把你当成是自己的孩子,你信吗?”
柳晓楠回答:“阿姨,我能感觉得到。”
“那好,阿姨有话直说了。”林一丹不再有顾虑:“雪莲只在家住了五天,她走后,阿姨开始处理这套房子里的杂物,只留下雪莲的那些书籍。想带走的能带走的都装进包里,这套房子却是无论如何也背不走的,所以,阿姨想把这套房子留给你。”
柳晓楠说:“阿姨可以把房子卖掉的。”
林一丹说:“房子不能卖,这是阿姨在国内唯一的落脚点。或许有一天,阿姨想家了,要落叶归根,又到哪里去居住?阿姨把房子留给你,不是替雪莲补偿你的感情,而是把你当成我自己的孩子,是让你替阿姨保留看护好这套房子。”
柳晓楠一口答应下来:“我接受阿姨的提议,不过,能不能把雪莲的那几张照片也留给我?”
他进屋时已经注意到,墙上的那几个相框不见了。
“阿姨一直在等着你这句话。”林一丹微笑道:“雪莲的那几个相框,阿姨暂时放在衣柜里,你要是提出保留,阿姨再重新挂上;你要是想不留一点痕迹,阿姨也不见怪,装进包里带走。至于雪莲的那些书籍,你自己酌情处理。”
为了避免日后在维护改造或是拆迁中,出现不必要的麻烦事,林一丹坚持要把房子过户到柳晓楠的名下。理由充分也很现实,柳晓楠只能同意。
办理完房子产权的过户手续,林一丹一刻不停马上飞往美国,跟岳雪莲团聚。柳晓楠和方娟到机场送行。
临别的那一刻,林一丹拥抱着柳晓楠,哽咽着:“晓楠,你是个好孩子,阿姨希望你能找到一个踏踏实实跟你过日子的好姑娘。如果你还记得阿姨,结婚时别忘了写信告诉阿姨一声。”
柳晓楠答应着:“结婚时,我一定告诉阿姨和岳老师。”
一架波音飞机呼啸着飞上天空,飞向大洋彼岸。柳晓楠仰着头望着,机翼反射的耀眼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不禁泪流满面。
岳老师、岳雪莲、林阿姨,都曾在他的生命中,占据着无比重要的位置,如今都已飞到大洋彼岸,远离了他的现实生活。
柳晓楠感觉自己的身心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尚能行走的躯壳。方娟掏出手绢为他擦去泪水,他的脸上是麻木的,没有任何知觉。
方娟挽着柳晓楠的一只胳膊,轻声说:“晓楠,我们回去吧。你还是那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
柳晓楠盲目地跟从着方娟,乘上公交车,回到林一丹的家——确切地说,从法律的层面上,是林一丹赠与他的房产——他的家。他想做点什么,转了一圈,竟然没什么好做的。
房间里很干净,干净得彻彻底底空空荡荡,除了几套新被褥、岳雪莲的书籍和照片,再也找不到任何与以往相关联的东西。
暖瓶里还有一点热水,柳晓楠给自己倒了一杯,无力地坐下,两眼空洞地不知看向哪里。即使方娟一直跟在他的身边,他也似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方娟拿来一条湿毛巾,细心地为柳晓楠擦了一把脸,柔声说道:“晓楠,你尽快搬过来住,以后我们即做朋友又做邻居,好不好?”
柳晓楠看着方娟:“这不是我的房子,我不会搬过来住。”
“你何必较真呢?”方娟坐到柳晓楠的对面,劝慰道:“你现在是这套房子的实际产权人,不搬过来住,岂不辜负了林老师对你的一片心意?”
“我是为了林阿姨能够安心地去美国,才答应替她守护好这套房子。产权归产权,我不能顺理成章心安理得地私自占有,那跟强盗有什么区别?”
果真与众不同。方娟很自然地握着柳晓楠的一只手:“晓楠,你应该振作起来,开始一段新的感情。这样有助于你修复心理创伤,回归到正常轨道上来。”
柳晓楠看了一眼岳雪莲的照片:“方医生,你曾经跟我讨论过什么是真爱,你觉得我还能相信爱情吗?”
方娟把想要说的话,生生地咽了回去。不过,失去爱情得到一套房子,她不相信柳晓楠心里会没有权衡。
特别是像他这类从农村奋斗出来的年轻人,虽然靠自身努力在城市里站稳脚跟,若是等待福利分房,想得到这样一套楼房几乎是不可能的。多少人家三代同室,居住环境拥挤不堪。
爱情易得一房难求,其难度难于上青天。岳雪莲以前的那个诗人,不就是在打着这套房子的主意吗?他柳晓楠会是个傻子?
方娟换了一个思路说:“难不成你想打一辈子光棍,空对着岳雪莲的照片过一辈子?岳雪莲背叛了你,你应该尽快忘掉她。”
柳晓楠一时无语。方娟接着说道:“在你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也许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我必须得说,因为我们是朋友。忘掉过去的一切吧,重新去寻找属于你的真正的爱情。”
柳晓楠说:“我不会再去谈情说爱,如果以后能够结婚,那也仅仅是结婚而已。”
“你怎么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方娟甩开柳晓楠的手,冲动地站起来说:“晓楠,本来我想跟你说,我们可不可以往前再走一步,试试看你能不能爱上我,看看我能不能给你想要的真爱。现在看起来,我这句话说出来也是白说。”
柳晓楠也站起身:“对不起,方医生,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我怕伤害到你。”
柳晓楠锁上房门走了。方娟望着消失在楼梯里的背影,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柳晓楠上班了,把该干的工作干了,余下的时间几乎不出办公室的大门,坐在那里埋头整理修改《飞沙走石》,或是继续写那个长篇《那一声长号》。
下班回到宿舍,故意敞开房门,别人看到他伏案写作,便自觉地不再去打扰他。
这天下午,办公室里没有别人,谷雨走进来,坐到柳晓楠的对面,问道:“走出来了?”
“嗯。”柳晓楠手上的钢笔没有停顿,低着头回答:“走出来了。”
“别骗自己了。现在的柳晓楠像个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不过是用疯狂的写作来掩盖心中的伤痛。”
“知道了还问?不地道,不厚道,故意往我伤口上撒盐。”
“我是怕你憋出病来。”谷雨伸手夺下柳晓楠手中的钢笔,合上稿纸说:“下午我给你假,你去炒股吧,痛痛快快地去发泄一下。”
柳晓楠夺回自己的钢笔说:“我现在思路很清晰,创作的欲望很强烈,不是为了掩盖什么。”
“这就对了。”谷雨凑近柳晓楠说:“我要是把你失恋的消息公布出来,就咱办公室里的这些小姑娘,那还不得蜂拥而上,恐怕你都招架不过来。看好哪一个,告诉我,我帮你先探探口风。”
“你饶了我吧,让我安安静静地写作,那才是对我真正的关心。”
每到了星期天,柳晓楠回到已经属于他的房子里,打开窗户透透风,清扫一遍屋子里的灰尘,然后不做停留回到他自己的宿舍。
有时,方娟听到他回来了,也会过来帮着他拖拖地板擦擦灰尘。柳晓楠对她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连杯热水都没有,收拾好了便送客。
方娟忍不下去了,愤愤地对柳晓楠说:“柳大作家,你何苦这样对待朋友?我是喜欢你,可你不要以为我会死缠着你,我早看明白了,我不会生活在岳雪莲的影子里。”
“方医生,你误会了。”柳晓楠解释说:“以前我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现在我只是一个守护者,主人不在家,我不能在这里招待你。每次回到这里,我都身不由己地陷入痛苦的回忆当中,不得不匆匆离开。我并不是有意躲着你,而是逃避往事的纠缠。这样吧,为了感谢方医生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中午我请客,咱们出去喝一点。”
“你觉得你这样做有意义吗?”
“并不是每件事,都因为有意义有目的才值得去做。”
“有件事我很好奇。假如有一天你要结婚了,却没有房子,你会不会住到这里来?”
柳晓楠肯定地回答:“不会。”
一个多月后,柳晓楠带着《飞沙走石》的手稿,来到文联面见赵广志老师,双手呈上:“赵老师,记得我第一次参加笔会,您看了我写的《父亲的土地母亲的河》开篇部分,说我无意当中触碰到一个重大题材——自然环境对人类生存状态和精神领域的影响。当时我不理解,可我记在心上,一直在琢磨。过去几年的时间,我终于写成了这样一篇小说,不知道是不是您希望看到的,请您过目。”
“难得你如此用心。”赵广志笑容可掬,看了一眼小说的标题说:“小说的标题便引人入胜,内容一定错不了。你坐,自己泡茶喝,我好好欣赏欣赏。”
柳晓楠在赵广志面前,丝毫不受拘束,自己动手泡了两杯茶。赵广志捧着《飞沙走石》的小说稿,一页一页专心地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