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晓楠接到岳雪莲学姐的电话,鉴于他的长篇小说《经纬线》发行量还不错,出版社决定趁热打铁,出版一部他的中短篇小说集。学姐仍然担任责任编辑,让他到出版社参与修改编辑,洽谈相关的事宜。
放下电话,柳晓楠去跟谷雨请假,并让她为自己的这部小说集写一篇后序。谷雨推辞着:“我哪会写纯文学的东西,岂不是滥竽充数?你还是找别人吧。”
柳晓楠恳切地说:“写后序非你莫属。又不是让你评论我的小说,只需写出你想说的真心话。难道你对我的成长经历和写作历程没什么可说的?”
谷雨沉默不语,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有一点是十分清楚的,在柳晓楠的内心深处,仍然把自己当成那个给了他梦想的小女孩,这是令人感动令人温暖的。
在柳晓楠殷切目光的注视下,她掩饰着心中起伏不定的波澜,难得地放下领导者的架子,欠着身子放低姿态说:“那好吧,我勉为其难,冒充一次文人。”
柳晓楠说:“你的感觉和状态还是不对。不是让你来冒充什么文人,而是要你拿出全部的真诚。”
“在你的面前,我历来都是真诚的。”谷雨容不得柳晓楠怀疑自己,她挥着手说:“你忙你的去,我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写,如果你不满意,你再另请高明。”
柳晓楠站起身说:“时间紧迫,我希望谷部长能在下班前完成。我打算明天一早出发,最好不要耽误我的行程。”
谷雨瞪着眼睛、拉长了声调:“一定按时完成,我的柳大作家。”
柳晓楠在谷雨的怒视下走出办公室,去文联找到赵广志老师,请他为自己的中短篇小说集作序。
赵广志老师是他文学道路上的启蒙者见证者,更是他多篇小说的责任编辑,由赵老师作序实至名归,并非因为赵老师担任文联副主席。
赵广志欣然答应,一挥而就,为他的这一时期的写作,作了全面细致中肯的总结和剖析。
柳晓楠跟赵广志老师谈起他创作上的苦恼,脑子里空空如也,写不出任何东西来。
赵广志老师安慰他,每一个写作者都会遇到创作上的瓶颈,不要强迫自己去写作。笔端生硬写出来的文字,绝对不是好作品,厚积而薄发,水到渠成才是写作者的正确路径。不要为难自己,能写则写,没东西可写正好放松一下心情,用心体验生活感悟生活。
赵老师的话跟岳老师的劝告如出一辙,让柳晓楠心安了很多。从文联出来后,他直接去市医院,打算告知林一丹阿姨一声。
林一丹刚刚退休,被医院返聘担任顾问,不再坐门诊,相对轻松一些。他没有找到林一丹,被告知请假在家。他找到方娟,让她代为转告。
从方娟的口中,他才得知林一丹几天没有上班,她家的老头子病重了,在一家军医院里住院。
柳晓楠前去探望。老头子的子女都回来了,聚集在病房外,虎视眈眈地看待他的到来,冷漠蛮横,不许他走进病房一步。看面相个个都不是善茬,怪不得岳雪莲上高中以后,便搬出去独立生活。
他望了一眼病房内,只有林一丹一人守在老头子的病床前,显得很孤单很无助。
通过一个有同情心的护士,林一丹才知道柳晓楠来了。林一丹走出病房,拉着柳晓楠走出医院,问道:“晓楠,你怎么来了?”
柳晓楠说:“我要去省城出版社,特意来告诉您一声。林阿姨,需不需要我留下来?”
“不需要。”林一丹回头看了一眼才说:“你留下来只会添乱。老爷子没有多少日子了,你没看到那些儿女都在等着争夺家产和房产?你干你的正事去。”
柳晓楠觉得事关重大,他说:“您势单力孤,我更不能离开。我跟雪莲的学姐说一声,推迟一段时间没关系的,我绝不容许他们欺负您,侵犯您的合法权益。”
“阿姨心里有数。”林一丹很平静:“你的事比阿姨的事重要,不要为了我那点破事分散精力。”
在林一丹的劝说下,柳晓楠怀着一丝隐忧去了省城,面见岳雪莲的学姐。
学姐对前序和后序都没有异议,尤其欣赏谷雨写的后续,让人看到柳晓楠鲜为人知的、少年时期的那些趣事。而对于柳晓楠要加进来的一篇没发表过的小说,则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那篇小说,正是只在校报上刊登过的《孤岛之恋》。学姐认为,这篇带有浓浓神话色彩的小说,跟他的其他作品的风格格格不入,给人一种突兀感,恐怕会影响到小说集的整体风格与脉络。
柳晓楠不得不跟学姐谈起这篇小说的来龙去脉。学姐被他和岳雪莲的故事所打动,同意保留下来,只不过要做大量的修改。
十天后,小说集最终通过审核,即将出版发行。柳晓楠心里装着林一丹的事情,本想马上返回滨城,恰好表姐修成正果要结婚,他只能在二姑家多停留了几日,表姐的婚礼结束后才离开省城。
柳晓楠返回滨城,因为林一丹有言在先,不让他干涉她的事情,他先去了岳雪莲的家。离开半个多月了,应该去清扫一下卫生。
打开门,却见林一丹在家里,家里也多了很多她的私人物品。
老头子去世了,林一丹搬回自己的家里,就这么简单。林一丹淡淡地说:“晓楠,在雪莲回国之前,在这座城市里,咱娘俩要相依为命了。”
柳晓楠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气愤难平地说:“我去找他们交涉,如果说不通,咱们通过法律途径解决,或是我去找媒体给他们来个集体大曝光。”
林一丹拦下柳晓楠:“我嫁过去之前,就跟他们有过口头约定,老爷子百年之后,房产归他们几个子女所有。我该得到的都得到了,没什么可抱怨的,你不要再惹事了。”
柳晓楠想起,岳雪莲曾有过让父母复合的想法,并为此请教过自己的父亲。眼下的这种状况,或许恰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自己替雪莲照顾好林阿姨,等岳老师跟着雪莲一同回国时,让父亲从中说和,不是没有希望。
接下来的每个星期天,柳晓楠都和他的林阿姨一同度过。一起做饭,一起散步,一起唠家常。林一丹经常跟他讲起故去的老爷子,言谈与神情当中,无不充满着怀念与敬佩。
柳晓楠这才得以真正地了解林一丹的内心世界。原来,当初林一丹嫁给老爷子,并非有所图,而是被老爷子传奇的英雄经历所吸引。
当年落实政策恢复工作后,林一丹带着岳雪莲离开矿山回到滨城,经人介绍认识了老爷子。起初林一丹并不是太满意,年龄相差太大,会给人落下贪图名利的口舌。
随着交往的深入,她才逐步了解眼前的这个军人,被他的男子汉气概所深深地打动,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
林一丹讲述的老爷子的传奇经历,也深深地震撼着柳晓楠。据林一丹所说,老爷子是在抗战时期参军的,那时他才十七岁。一次反扫荡,连长命令他所在的班担任狙击,约定以号声为令,听到一声长号,便说明连队已经撤到安全的地带,他们班就可以撤离了。
阻击战打响后,班长命令他站到最高的那个山头上,倾听连队撤退方向传来的长号声。可是,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阵地上的战友一个个相继牺牲,他却始终没有听到那一声长号。
他不再等待那一声长号,返身投入阻击战。
当阵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抬头看看了头顶上的太阳,根据时间估计,连队早就应该撤退到安全的地区。可那一声长号始终没有吹响,或是吹响了,他没有听到。
他擅自撤离阵地,沿着连队撤退的方向去寻找部队。可是,这一大片地区都成了敌占区,他只能脱下军装埋掉武器,化妆成老百姓。好在他年纪小,没有引起怀疑。
他被一户好心的人家收留,几次外出寻找部队未果。抗战胜利后,他重新参军,一边打仗一边寻找老部队,始终没有找到。
因为没有人证明,也查找不到档案,他的抗战经历一直得不到承认,他那一个班牺牲的战友就一直得不到正名。
他参加过多次战役,打过很多大战恶战,身边牺牲的战友无数,可他始终牢牢记得那次小规模阻击战的每一个细节,记得那个班每一个战友的名字。到了老年,他的耳边一直回荡着那一声长号,直到去世前,老爷子还是耿耿于怀的。
林一丹说,老爷子看过电影《从军记》,得知作者是岳雪莲的男朋友后,曾有过让柳晓楠把他的故事写下来的想法。后来又觉得写下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还不如一直藏在心里留个念想,也就放弃了。
自从那篇《从军记》之后,柳晓楠一直跟军旅题材无缘。而林一丹讲述的老爷子的故事,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契机,再次触动了他的心弦,再次引发强烈的创作欲望和冲动,一个长篇小说的轮廓很快在大脑中形成。
把想法跟林一丹一说,林一丹也很赞同支持,这也算是给老爷子的一个交代。
林一丹找出老爷子生前用于记事的一个本子,上面清清楚楚记着七个人的名字,那是老爷子怕自己患了老年痴呆,遗忘战友的名字而记录下来的。
柳晓楠决定用这七个人的真实姓名展开故事,可是,故事的背景放在什么样的地理环境为好呢?
柳晓楠想到了孟想想,她家不是住在山区吗?又一想,让一个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描述她的家乡,势必会带上主观色彩、用上很多修饰性的词汇,这将会影响到他的原始创作。
最好是实地考察一番。他按捺下心中的冲动,现在还不是最恰当的时机。
他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这篇小说将是他写作上的一个突破口。他并不急于动笔,让这个故事在心中持续不断地发酵沉淀,等完全构思成熟时,再一气呵成地完成。
过了一段时间,柳晓楠被两条很多人忽视的消息所吸引——上海证券交易所、深圳证券交易所先后挂牌成立。
股票、股市成了新概念新名词,炒股成为一种新手段,却并不被大多数人所看好、所接受。
在大学期间,他自修了一门经济学课程,原来是想回到厂里从事管理工作。现在他敏锐地觉察到,这将是一个重大的机会。
如同于智勇率先想到成立一支装修工程队,任何新生事物都隐藏着巨大的机遇。如果不是受到王萍和她家人的阻挠,柳晓楠相信于智勇一定会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
不久,滨城成立了一个证券交易大厅,柳晓楠成了这里的常客。他手里没有钱,却不妨碍他观察动态和暗地里演练。一个最不爱看报纸的人,每天一进办公室,便埋头于各类报纸当中,下午又常常没了影子。
谷雨为此找柳晓楠谈话:“最近挺忙的,一到下午就找不到你。”
柳晓楠说:“我出去寻找写作素材。”
本来是句谎话,却让他突发灵感。证券交易大厅,是各色人等的大舞台,喜怒哀愁会尽情地表演释放,说不定真能找到写作的素材。
谷雨问:“找到了?”
柳晓楠说:“找到了。”
谷雨说:“你有的是借口。我希望你能注意自己的言行,注意一下形象和影响,希望你能在办公室里坐稳坐住。”她拍了拍自己办公椅的扶手,加重语气说:“我更希望有一天,你能坐到我的位置上来。”
柳晓楠咧嘴笑了:“你是我姐,我哪能去抢你的位置,岂不成了过河拆桥的小人?”
谷雨瞪着柳晓楠:“我很怀疑你的智商。”
“我的智商本来挺高的,你老是说我傻,结果真把我说傻了。”
“你少嬉皮笑脸的。你不是农村的那个野小子了,为什么听不进我的话?该为自己的未来认真地考虑考虑了。”
软硬兼施之下,柳晓楠不得不臣服:“好了,我听你的就是了。我怎能让部长大人天天为我操心?”
九一年的元旦前,柳晓楠的中短篇小说集正式出版发行。他拿到了一笔前期预付的稿费,转手全部投到股票市场。
他不想去炒股,而是作为一种长期投资。之所以全部投入进去,是因为他相信,如果岳雪莲在身边,一定不会赞同他的这种“投机取巧”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