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谢地,姜长玲终于熬到天亮,重新看到明晃晃的太阳,看到一张张亲人关切的面庞;熬到医生护士前来查房,做着一项项的检查,把维持生命的药液注入她的血管。
与疼痛进行了一夜的抗争,几乎耗干了她全部的体力和精力,她在极度的衰弱中昏睡着。
中午醒来时,她看到眼前是一张明亮的面孔,她说:“是想想啊,放假了你怎么没回家?”
“我留下来照顾婶娘。”孟想想用毛巾轻轻擦拭着婶娘脸上脖子上的虚汗,轻柔地说:“等婶娘康复出院了,我再回家也不迟。婶娘饿不饿,大师兄送来了鸡汤。”
姜长玲转动着眼珠四下寻找着:“你叔叔呢?晓楠和他妹妹呢?”
孟想想解释说:“叔叔和晓楠熬了一夜,我让他们回去休息一下。”
看到姜长玲平稳地度过最危险的一夜,关得玉柳致太留在这里已失去意义,柳晓楠的妹妹要回矿上去上班,便一起回去了。
柳致心在岳雪莲家炖了一只老母鸡,装在保温饭盒里,让柳晓楠送到医院。姜长玲还没醒,孟想想让大师兄也回去休息,她一个人能应付的过来。
孟想想把婶娘的头部略微垫高了一点,端起保温饭盒说:“婶娘,我喂你吃一点东西吧。”
姜长玲说:“你该回去看看你爸妈的,是婶娘拖累了你。”
孟想想笑着:“我给我爹娘写了信,没关系的。”
孟想想用小勺喂姜长玲吃了一点烂糊的鸡肉和面条,又见她全身紧张,眼睛四下张望着,便问道:“婶娘,是不是刀口又疼了?我去叫医生?”
姜长玲看着孟想想,有些难为情:“你扶我起来,我想上厕所。”
“刚动完手术,医生不让下地的。”孟想想从床下拿出一个塑料方便便盆,放到姜长玲的身下,贴着她的耳边小声说:“以后不要再憋着,我留下来就是为了照顾婶娘方便些。”
方便完了,孟想想端着便盆去卫生间冲洗。同病房的病友问姜长玲,这姑娘是儿媳妇还是女儿,不嫌脏,这么细心这么孝顺。
姜长玲自豪地回答:“儿媳妇在国外留学,这是我干闺女。”
天气炎热,孟想想清洗完便盆,又打来一盆温水,从头到脚给姜长玲擦洗了一遍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裤。
孟想想去洗衣服的功夫,姜长玲忽然害怕起死亡来,不由自主地小声啜泣起来。
住进医院的这些日子,姜长玲看到过死亡,看到过生不如死,看到过精神崩溃,看到过放弃治疗,看到过太多灰暗的面孔和无神的目光。
她自以为看得很开不怕死,其实不然,内心深处仍然隐藏着深深的恐惧。倒不是有多怕死,而是舍不得眼看着能到手的那些好日子。
姜长玲越哭越伤感,越哭越止不住,泪水哗哗地流。
孟想想洗完衣服回来,见婶娘哭的那么伤心,一下子慌了手脚,赶忙放下脸盆,带着哭腔问:“婶娘,你这是怎么了?是刀口又疼了吗?”
在晚辈面前,像个小孩子一样哭泣,姜长玲觉得很丢人,她慢慢止住泪水说:“看你这么年青,我却像个废人一样躺在病床上,疼得要死,想死又不想死,心里不好受哭几声。”
孟想想用毛巾给姜长玲擦着泪水,她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病人,为病人宽心,只能去分散病人的注意力。她说:“婶娘可不敢这么想。医生不是说了,是个脂肪瘤,切除就没事了。”
姜长玲喘息着:“你别跟着骗我了,脂肪瘤要整个切除,成了半拉女人?我早知道是恶性肿瘤,就是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想想,你跟婶娘说实话,让婶娘心里有个底。”
孟想想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就算知道也不能擅自跟婶娘讲明,只能把谎话说到底。她故作轻松地说:“医生说了,整体切除是为了防止病变。婶娘,你还年轻,不要多想。”
姜长玲叹着气,何苦来为难自己的干闺女,这事只能跟自己的男人问清楚。她说:“婶娘不年轻了,过了很多的苦日子,好日子才刚刚开头,是不该胡思乱想。婶娘把你吓着了吧?”
“婶娘一定会好起来的。”孟想想松了一口气,她说:“我在婶娘家里看到过一张照片,是婶娘抱着刚满周岁的大师兄一同照的。婶娘那时多年轻,还梳着两条大辫子,能想到怀里的那个小不点,长大后取得那么多的成就?”
“那哪里想得到。”提到自己年轻的时候,提到自己的儿子,姜长玲来了精神头儿,跟孟想想讲述着自己年轻时的那些事情,讲述着儿子小时候的顽皮与特别。
她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孟想想又是个很贴心的听众,她渐渐地忘记了自己的病痛。
傍晚时分,柳致心和柳晓楠一同回到医院,给姜长玲和孟想想带来晚饭。
柳致心在医院里只吃了一次饭,便决定利用岳雪莲的家自己做饭,既便宜又可口。吃了晚饭,一家人都让孟想想回去休息,辛苦一天了,自家人也不过如此。
柳晓楠送孟想想出病房。在楼梯拐角处,孟想想停下脚步,对柳晓楠说:“大师兄,婶娘猜测到了自己的病情,今天问我还能活多少年,我什么都没敢说。”
柳晓楠说:“我知道了。我相信我妈是坚强的,实话实说她也能挺得住。今天让你受累了,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回去好好休息。”
送走孟想想,柳致心让柳晓楠也回去,晚上由他在医院里陪护。
儿子走后,姜长玲小声问柳致心:“不要瞒着我了,你跟我交个实底,我还能活几年?”
柳致心握着姜长玲的右手,笑了笑说:“我说了,你可不要害怕。”见姜长玲定定地看着自己,狠狠心说:“医生说了,你属于中度癌症患者,她能保你五年以内没有事,十年以内没有复发,就算是彻底治愈了。”
姜长玲松了一口气:“五年足够了,能看到儿子女儿结婚,说不定还能抱上孙子。”
柳致心抚摸着妻子湿漉漉的额头:“出院后咱们去做化疗,我经历过死亡我知道,生命是顽强的,一定会有奇迹发生。我才退休,你一定要再陪我十年二十年,不然说不过去。”
一阵疼痛从胸口袭来,姜长玲咧了咧嘴,苦笑着:“我倒想陪你一辈子,就看老天爷让不让了。”
三天后,姜长玲手术后首次要排便,坚决不肯躺在病床上进行,让柳晓楠和孟想想扶她起来上卫生间。
柳晓楠和孟想想一左一右扶着姜长玲慢慢坐起,慢慢下地,搀到卫生间里。姜长玲让儿子出去,柳晓楠只好站在卫生间外面等候着。
过了一会儿,孟想想满头是汗地跑出来,对柳晓楠说:“婶娘大便干燥,快找医生想办法。”
柳晓楠去找医生,医生给开了开塞露。送到卫生间里,跟孟想想说明了用法便退出去了。过了好一阵子,孟想想才搀扶着姜长玲蹒跚着走出来,两个人满头都是汗。
姜长玲重新躺回到病床上,喘息着,身体却很放松。她心疼地看着给自己擦汗的孟想想,对儿子说:“关键的时候,儿子还不如干闺女。”
“那是当然的。”柳晓楠附和着说:“你干闺女跟你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你当年也是这样伺候我奶奶的,我哪里比得上。”
“婶娘可不能白叫,这都是应该做的。”孟想想端着脸盆去了卫生间,留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
望着孟想想的背影,柳晓楠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岳雪莲在场,能否做到这一点?他知道本不该这样衡量作比较,可心里就是抑制不住地这样去想。
或许是心有所感,林一丹走进病房,递给柳晓楠一封信。信件是岳雪莲从美国写给母亲的,详细介绍了到达美国后的一些情况。
她已经入学,学习文学写作,周六周日打一份工,足够维持日常开销;父亲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大为好转,有时还帮着他的朋友做一些事情。一切都好,请母亲放心。
信中还打听柳晓楠的近况,思念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并说要严格遵守两个人之前的约定,不单独给他写信,但可以把这封信交给他看一看,让他也放心。
看到那熟悉的字体,读着字里行间浓浓的思乡之情,久别的思念,像涌动的潮头,一浪推动着一浪,淹没了心田。
柳晓楠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信,似乎要把每一个字都牢牢地记在心头,嘴里嘟囔着:“报喜不报忧,异国他乡,哪有那么容易?”
林一丹正在询问姜长玲的身体状况,听到柳晓楠的担忧,对他说道:“有熟人介绍,有经济担保,自然容易些,你不必过于忧虑。我比你更了解雪莲,有困难她会直说的。”
但愿如此,柳晓楠没再说什么。孟想想端着脸盆回到病房,柳晓楠朝她扬扬手中的信件说:“你嫂子来信了,她在美国那边什么都安顿好了。”
孟想想用湿手巾给姜长玲擦手擦脚,歪着头看了一眼柳晓楠,高兴地说:“等岳老师三年后回国,就能晋升为教授。可惜到那时,咱们都毕业了,没有机会再听岳老师授课了。”
“那还不容易。”柳晓楠笑道:“我让你嫂子单独给你授课。”
林一丹跟姜长玲告辞,柳晓楠把信还给她,跟着走出病房。
林一丹站住,看着柳晓楠:“晓楠,我才知道,你和雪莲还有个三年不联系的约定。我看不懂,这是为了什么?”
柳晓楠不好意思地笑着:“是我提出来的。三年不联系,把思念的话保存在心里,用一生去慢慢地倾诉。年轻人不都是喜欢浪漫吗。”
“这不是浪漫是折磨,真搞不懂你们。”林一丹责怪着:“我不赞成这样的做法。我给雪莲写回信,你要不要捎上几句话?”
柳晓楠说:“想说的话都在我的心里,还是等雪莲回国亲口对她说吧。我妈住院的情况也不要告诉她,免得她分神担忧。我那笔稿费到手了,我想给她寄点钱过去,现实情况肯定不像她说的那样轻松。”
林一丹轻轻拍着柳晓楠的肩头:“晓楠,阿姨替雪莲谢谢你。你妈住在医院里,你还能想着她的困难,这份心很难得。不过,雪莲走前留下话,不想再花你一分钱,要你留着你们结婚时使用。再说,你妈妈的后续康复治疗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以后你不能再大手大脚了。雪莲如果真有困难,我来想办法解决。”
柳晓楠想了想说:“阿姨,要不给我捎上一句话吧。告诉雪莲,留学打工都不重要,一定要注意安全。美国也并不是什么人间天堂,大不了咱回国,平平安安才是根本。”
一个星期后,姜长玲已能独自下地慢慢行走。只是创面太大,缠满了绷带也难以愈合,走路时不敢直腰,弯腰弓背免得抻着刀口,一下子显得苍老了许多。
柳晓楠看着心酸,不知道母亲究竟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他让孟想想回老家去,干闺女不是亲闺女,人家也有自己的爹娘。
孟想想放心不下,婶娘行走坐卧,都需要有人在身边照看,更何况洗衣服擦身子上卫生间,就算是叔叔本人在也多有不便。
孟想想不肯离开,姜长玲也舍不得让她离开。孟想想的笑声和天性快活是她的一剂良药,更别说照顾的无微不至。柳致心父子俩只能顺从这对干母女的意愿。
孟想想留下来,柳致心回去了。家里面的确不能长时间没有人,庄稼地和菜园都快撂荒了。
柳晓楠和孟想想做了分工,梦想想白天守在医院里,柳晓楠晚上守在医院里。晚饭和午饭由柳晓楠做好,送到医院,让母亲和孟想想吃到有营养的可口饭菜。
为此,柳晓楠十分感谢岳雪莲出国前对他的烹饪培训。他想象着,单就这一点,岳雪莲回国后,也能引起很多有趣的话题。他要亲手做上一桌丰盛的家乡饭菜,为他的爱人接风洗尘。
又过了一个星期,柳致心忙完了家里的活,带着乡邻们送的鸡蛋小米和杀好的老母鸡返回医院,替换下儿子晚间守在医院里。柳晓楠这才得以在晚上回到岳雪莲的家里,安安稳稳地睡个囫囵觉。
这天晚上,柳晓楠和父亲搀扶着母亲下楼,到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散散步,很晚了才回到岳雪莲的家里。
刚进家门不久,方娟便跟着敲门进来,开门见山:“你那个女同学怎么还赖在医院里?”
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目的性和攻击性,柳晓楠有些不悦:“方医生,这个问题不该由你来问吧?”
方娟强词夺理:“雪莲在美国,我是替她问的。”
柳晓楠克制着,方医生毕竟是岳雪莲的好朋友,尽可能不要撕破脸皮,因此绵里藏针地说:“恐怕你没有资格替她问。再者,雪莲知道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即便她没有出国,她也不可能来问这样伤人的问题。”
“我很好奇,是什么特殊关系,能让一个小姑娘不嫌脏不嫌累,尽心尽力地伺候你母亲。”
“我们之间的关系源远流长,说了你也不会懂。”
方娟有些气馁:“我是真心为你们好,不要为了一个外人,造成你和雪莲之间感情的疏远。”
柳晓楠说:“你如果是真心为了我们好,就不该那样问。我母亲重病住院,我还能做出你臆想中的那些龌蹉事情,在你的眼里,我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不仅仅是对我的不信任,也是对我的那位同学人格的侮辱。话说的有点重,你多担待,可事实的确如此。”
方娟暗自感叹:“为什么好男人都是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