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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相信爱情(1 / 1)

下午,文联副主席副主编赵广志主持召开研讨会,结合本市几位作家作者有一定影响力的作品,探讨文学创作的方向和路径。

柳晓楠的中篇小说《从军记》,因为被多家刊物转载并有多篇评论文章,也是这次研讨会的主要议题。

几位编辑和作家纷纷发言,从不同角度分析点评这篇小说的优劣长短,给柳晓楠提出很多中肯的意见和建议。

柳晓楠虚心地一句不落地记在本子上,他感到自己像个小学生,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不过才发表了几篇小说,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呢?

当天晚上,柳晓楠一个字也没写,结识新朋友,倾听编辑和作家们的谈话。一股清新之气涤荡着他的心灵世界,谷雨给他的第二个梦想渐渐地被抛弃在脑后。

第二天早晨,柳晓楠早早地起床散步,跟岳雪莲不期而遇。岳雪莲问他小说有没有新思路,他说还没有考虑成熟。

一路默默地走,不知不觉又走到镇外小河边。柳晓楠蹲下身,双手捧起河水洗脸。岳雪莲说那多脏呀。

柳晓楠站起身,抹着脸上的水珠说:“河水不脏人自脏。”

岳雪莲说:“我父亲说他一身的臭毛病,说你缺乏批判的勇气。如果我给你提供素材,你敢不敢如实地写我父母?”

柳晓楠深感意外地看着岳雪莲:“你有素材为什么不自己写呢?”

岳雪莲望着雾气缭绕的远方说:“我没法写,一提笔心里就流血。”

柳晓楠心中有些惧怕:“窥探长辈的隐私不好吧?”

话音刚落,岳雪莲已经迫不及待地说上了:“小时候,父母常常吵架。父亲还动手打母亲,吵架的内容千篇一律,无非是疑心母亲在外面不清不白。我害怕极了,得看着父母的脸色说话。其实,父母都很爱我,可我感觉不到快乐。后来,我见不到父亲了,母亲说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长大以后我才知道,父亲被送到大西北劳动改造了。我想念父亲,可母亲却带着我嫁给了一个老头子。我原以为母亲会等父亲回来......”

句句见血,柳晓楠打断岳雪莲的话头:“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岳雪莲继续说:“所以,我不相信你父亲跟我母亲是清白的。即使是清白的,也是迫于当时环境的压力,不是不想,是不敢。你写他们有着纯洁的情感,纯属你的臆想。”

柳晓楠十分不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恨他们!”岳雪莲冲着柳晓楠大声喊叫,一对小虎牙闪着寒光:“童年时我没有快乐,少年时同样压抑。那个老头子的几个子女都是部队上的,都已成家立业,却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们母女俩,老头子的工资都由他们把持着,只给生活费。还时不时地说些难听的话,恐吓我们母女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拼命地学习,不见任何人。上高中时,我独自搬进医院分给我母亲的房子里,自己做饭,自己学习,直到现在都是一个人生活着。我至今不敢谈恋爱,我不相信什么爱情,对婚姻更是充满了恐惧感。”

难怪岳老师说自己幸运,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该有多幸运。一个女大学生,天之骄子,留校任教,令无数人羡慕。谁知道心中承受着如此巨大的精神压力,表面高冷孤傲,内心却无比的脆弱孤独,多愁善感,怪不得几乎没听见她有笑出声的时候。

柳晓楠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岳雪莲,可他知道小说该怎样写了。他对岳雪莲说:“我们的父辈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何苦再去揭开他们血淋淋的伤疤?我只想写他们美好的一面,宁可让你父亲骂我没有勇气,宁可永远徘徊在文学的大门之外。”

柳晓楠回到招待所,毫不吝惜地撕烂了原先的底稿,铺开稿纸,在首页上规规整整写下“父亲的土地母亲的河”几个大字。他跟岳雪莲约定,整篇稿子写好后,再交给她“审阅”。

可是,只过去了一天,岳雪莲便等不及了,既然是写共同的父辈,她理应参与其中。她将柳晓楠写好的草稿拿回去,边阅读边替他整理。她说这样可以加快写作进度。

柳晓楠从父亲发生的第一次事故开始写起。母亲带着刚满一岁的他去矿山照料父亲,看到矿山四周贫瘠的土地、没有树木的荒山、矿区周围的人们用水困难,从而放弃了跟父亲结束两地分居的机会。

宁可两地分居,也要守着一条河,以及大河两岸肥沃的土地。从而引出二中五二届高小会考前三名的故事。

他写了父亲如何因家庭变故而失学,如何在一个寒夜里逃离了家乡,如何在矿山与老同学林一丹相逢,并插进关先生和爷爷奶奶的渊源——他要让岳雪莲相信爱情,相信爱情的力量与纯真美好。

岳雪莲让关先生留下的那块石碑压住他的浮躁之气,那块石碑何尝没压在父亲的心中?他写了父亲在和林一丹整整十年的相濡以沫中,他们恪守着道德底线,肩负着家庭责任,养育子女,携手度过最为艰难的岁月——他要让岳雪莲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

他写了林一丹是如何为了女儿的前途着想,才牺牲自己,嫁给了一个部队上的老头子。

他写了岳老师如何锒铛入狱,如何为了保全妻女主动提出离婚,如何在恶劣的环境和高强度的劳改中顽强地生存,只为了能再见妻女一面;落实政策后,如何为了不干扰妻女的生活,独自回到了家乡的小镇教书。

这些事情的片段,是零零星星从父亲、母亲以及岳老师的口中听到的,他以第一人称书写,从“我”的角度把这些事件串联起来。

当然,其中也融入了他的想象和美好的愿望。他没见过林一丹,便以岳雪莲为原型来描写她的母亲,只是隐去了一对小虎牙。

他写了父亲与“我”的冲突,写了父亲如何自学农业科技、科学种田;写了父亲与岳老师惺惺相惜把酒言欢;写了在“我”发表了小说飘飘然的时候,岳老师如何为“我”校正了方向,如何鼓励“我”勇敢地去追寻爱情......

笔会最大的优势是写作自由,时间充裕,编辑在身边,可以随时随地地请教。只要你铺开稿纸,便没人打扰你,写累了可以爬爬山散散步泡泡温泉。

柳晓楠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招待所服务员进来送开水打扫卫生,他只是站起身挪挪地方。

柳晓楠曾听见两个服务员在走廊里悄悄议论:这些人老的老少的少,整天趴在桌子上写,也不嫌累得慌。

他无声地笑笑,人们大都生活在现实世界里,而写作者却可以超脱于现实之外,另外打造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

每当完成了一篇作品,看到自己头脑中创造出来的用文字构成的世界,犹如怀抱着刚出生的婴儿,那种精神上的愉悦感成就感,是没有深陷其中的人难以体会到的。

柳晓楠沉下心来,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洋洋洒洒地写下了四万多字,进度很快,已到了收尾的阶段。

可是,如何处理小说的结尾,他犯了难。依照他的本意和小说进展到高潮的必然,“我”和岳老师的“女儿”渐渐理解了父辈,并在对文学的共同爱好中,逐步产生了感情。他们的爱情开花结果,治愈了父辈心中的伤痛。

这样写,会不会让岳雪莲产生误解?不这样写,又达不到治病救人的目的。思来想去,柳晓楠决定依照自己的本意,先将结尾完成,暂时不对岳雪莲公开便是。

岳雪莲将柳晓楠前期的草稿整理出来,并在括号里标明自己的修改意见,供他参考。而且还提供了一个有趣的细节。

柳晓楠的父亲和她的母亲在学校时,曾被同学们戏称为“一片丹心”。这是前些日子,她跟母亲闲聊时,提到柳叔叔家的儿子发表了一篇比较有影响力的小说时,母亲重提往事时无意当中透露出来的。

柳晓楠看了岳雪莲为他整理出来的底稿,心里由衷地敬佩。不愧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笔迹清秀,修改意见清晰明确,犹如画龙点睛。并且弥补了他写作中的硬伤,替他笔下的人物穿上了适当的衣服。

令人可喜的是,她重新描写了母亲的形象。她如此用心,如此对母亲精雕细描,表明她并没有多恨她的父母,同样理解原谅了她的父母。

柳晓楠从稿纸上抬起头说:“这篇小说如果能够发表,干脆署上咱俩的名字,算是共同完成的。”

岳雪莲警告说:“我不敢窃取你的劳动成果,如果你真那样做了,以后我永远不理你。”

“好吧。”柳晓楠不得不退让:“你说结尾该怎么写?我的大脑僵住了。”

“你会不知道该怎么写?”岳雪莲根本不相信:“你是在考我,还是怕我看到结尾?如果是考我,我认为依照故事和人物的走向,小说中的两个晚辈应该理解了父辈,甚至可能产生了感情;如果是怕我或是不愿意让我看到小说的结尾,我想,你也是那么写的。”

绝顶聪明!柳晓楠不再犹豫,拿出了小说结尾部分的草稿。岳雪莲当着他的面阅读,脸上没有任何细微的表情,就像老师在批阅学生的作文。

柳晓楠心里反倒很踏实。心里一直想说的艺术的真实不等于生活的真实、生活的真实不等于艺术的真实,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之类的废话,在一个大学中文系老师面前,只能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岳雪莲看完了,沉思了片刻说:“就这样吧,我不反对你这样写。”

柳晓楠问:“你在这篇草稿里看到了什么?”

岳雪莲说:“我重新看到了真诚。”

俩个人正说着,赵广志敲门走进来,坐下来对柳晓楠说:“这几天一直看你伏案疾书,没来打扰你,进度如何?”

柳晓楠把底稿递过去说:“刚刚完成初稿。”

赵广志接过稿子看了几页,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柳晓楠一眼,又埋下头去。柳晓楠和岳雪莲坐在一旁耐心地等。

看了不到一半,赵广志放下稿子对柳晓楠说:“看了开头的部分,我吓了一跳,以为你在写一个很少有人涉足的题材。再往下看完全变了样,不过也很新颖深邃,不同于一般的伤痕小说。尽快修改誊写出来,这篇稿子我要了。”

柳晓楠问:“开头的部分,我涉足了一个什么题材?”

赵广志说:“你无意当中触摸到了一个重大题材,那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类生活在地球上,如何与大自然和谐共处,才是人类应当关注和永恒的话题。以后,你在这方面用用心,写写自然环境对人类生存状态和精神领域的影响。”

赵广志的这番话,对于此时的柳晓楠,完全难以理解。不过,他记在了心上。

十几二十几年后,当沙尘暴、雾霾这类大自然报复人类的现象,频繁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的时候,当青山绿水成为社会普遍关注的主流话题时,他想起了赵老师的这番话。

什么是学问?远见卓识和洞察一切的预见性便是学问。柳晓楠深感佩服。

赵广志跟柳晓楠开起了玩笑:“这篇底稿的字体似曾相识,点评尤其精妙,给你的小说增色不少,可谓珠联璧合。难道是文学架起了鹊桥,才让你写出了爱情的精髓?”

岳雪莲急忙解释道:“赵老师,您误会了。晓楠的父亲跟我的父母是同学,这篇小说的人物是以我们共同的父辈为原型,所以我才参与进来。”

赵广志哈哈大笑:“原来是这样,难得、难得。”

笔会的第四天上午,岳雪莲要提前回去,学校还有很多业务,她在笔会期间的任务已经完成。

柳晓楠送她去车站,几天来的朝昔相处,让他对岳雪莲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心中暗暗祝福她,希望她能勇敢地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真爱。

小镇的车站是露天的,长途客车停在那里,车门敞开,旅客并不多。发车还有一段时间,两个人站在车旁闲聊。

岳雪莲突然问道:“师兄,你相信爱情吗?”

柳晓楠说:“我相信。谷雨并不是我的初恋,我的初恋是纺织厂的一名普通女工。她心地纯净善良,有着超凡脱俗的美感。可是,我们的爱还没有说出口,便被现实无情地扼杀在萌芽之中。我们还在一个工段工作,每当看见她,我心里便会痛。心疼心疼,心真的会疼痛,我相信她也有痛的感觉。她把初吻献给我,我把她装在心里,真爱过,不敢忘。”

岳雪莲很疑惑:“你不是跟谷雨相爱吗?难道心里能同时装着两个女孩?”

“我心里还装着关小云,我们毕竟有过婚约,也装着你这个师妹兼小岳老师。没有主次前后之分,只是要承担的责任内涵不同轻重不同而已,我不认为这是不道德的。我和谷雨是从少年时期的友情,演变到现在的爱情,我们的中间仍隔着一条深深的堑壕。我至今不敢说出那个‘爱’字,我会努力把这条堑壕填平,当我具备爱的资格时,我会大声说出来的。”

岳雪莲望着远处,看似很随意地说:“师兄,如果此时你没和谷雨相爱,你会爱我吗?”

柳晓楠窘迫地看着岳雪莲,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逗你的。”岳雪莲轻声笑起来:“看你吓的,脸都白了。”

柳晓楠释然,她能笑出声来,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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