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晓楠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档案袋,站在厂门口,等候谷雨下班。
国庆节回来后,谷雨担任了厂团总书,他们的爱情故事也在厂内广泛流传。一个身居高职前途无限的青年女干部,一个是农民轮换工,最不可能的成为可能,成为一段佳话、一段美谈、一段传奇。
这期间,车间想调柳晓楠上长白班,干些轻松的工作。柳晓楠婉言谢绝了,住宿舍不比住在自己家里,上长白班没有充裕的写作时间,真心为了他好,请不要调动他的工作。
事实的确如此,可也不排除下意识地跟谷雨保持一定的距离。
柳晓楠此举无疑抬高了谷雨的声誉,谷雨没有干涉他的选择,不再强调彼此的作息时间同步。他们的约会时间少得可怜,只在谷雨的办公室里见了一面。
那天是中班倒夜班,白天有一整天的空闲时间,可不是星期天,谷雨还在工作,约会是不可能的。下午,一个团委的小伙子来到宿舍找柳晓楠,说是谷雨找他。
柳晓楠跟随那个小伙子来到谷雨的办公室,谷雨把一份倡议书交给他,说要见识一下他的毛笔字。
笔墨纸张早已备好,看来谷雨早已算好他的班次。团委的几个小姑娘小伙子围拢在谷雨的身边,都想认识一下让他们的领导神魂颠倒的农村小伙子。
柳晓楠也不谦虚,铺好大红纸张,蘸墨舔笔悬腕,屏气凝神,一支毛笔刚劲稳健地行走着,书写下一行行浓墨重笔的字迹。
一份倡议书写完,柳晓楠才抬起头来,问谷雨:“领导还满意吗?”
没等谷雨回答,那几个下属纷纷鼓掌,赞扬声不断。谷雨的眼中流露出赞赏的目光,语气却很平淡:“你可以趴在床上写小说,毛笔字不能躺着练吧?”
柳晓楠说:“我的毛笔字只是写春联的水平,我也不想当什么书法家。平时用毛笔蘸水在宿舍的水泥地上练,只在春节时发挥一下,乡里乡亲看着满意就知足了。”
谷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以后这类工作归你负责,而且是利用业余时间,我相信你会支持团委的工作。”
柳晓楠想说,愿效犬马之劳。可这是在办公室里,在工作时间,而且旁边还有人围观。他说:“随叫随到,绝对支持。”
书写完剩余的几份倡议书,柳晓楠想回去,谷雨说还有事要和他谈。那几个下属识趣地带着倡议书出去张贴,随手关上门。
谷雨把柳晓楠按到她的办公椅子上坐下,坐到他的对面小声问:“感觉怎么样?”
柳晓楠环视着办公室说:“气派!你天生具备一种非凡的领导能力、统御能力。独立的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高深的理论书籍、报纸架上种类齐全的报纸、文件柜档案柜,都跟你的气质十分相配。我坐在这里感觉天旋地转,屁股底下烫得慌。”
谷雨没有理会柳晓楠嘲弄的语气,神情很严肃:“如果说少年时期我给了你一个梦想,那我现在再给你一个梦想。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够拥有这样一间办公室。”
柳晓楠被震惊的失去判断能力,谷雨是在开玩笑吗?显然不是,谷雨是认真的。坐在办公室里的谷雨,和几天前的那个跟自己山上出地瓜的“农妇”判若两人。
那天上午,他们四个人出了一手推车的地瓜,柳晓楠全部送到关小云家里。回到家,父母已经准备好了要给谷雨带走的东西:新磨的大米小米和一些五谷杂粮。
东西太多,光是搬上车搬下车就要费些力气,他以为谷雨会拒收,可谷雨全部笑纳。母亲掏出一个花手绢,里面包着两百块钱,放到谷雨手上。母亲解释说,这是老规矩,结婚前都要给压腰钱,家里就这个条件,别嫌少。
谷雨照例收下,让父母很是高兴。作为“农妇”的谷雨是可爱的。
回到滨城,在厂门口卸下大米小米和五谷杂粮。谷雨进厂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的功夫开来一辆小汽车,他和司机把那些东西搬上车。上车前,谷雨把他拉到一边先说声抱歉,暂时她还不能把他领回家,面见她的父母。
他当然能够理解其中的原委,心里反倒无比轻松起来。说穿了,爱是一码事,具不具备爱的资格又是一码事,能不能被她的家庭所接受更是个未知数。
他从没跟谷雨吐出半个爱字,爱是神圣的,说出口便要负责到底,他具备那个资格吗?谷雨说他内心虚弱,他能不虚弱吗?他还没有完全从跟伍艳丽的暗恋挫折中解脱出来,更何况面对的是只能仰视的谷雨。
仅仅作为少年时期的朋友,他可以由着性子胡来。可现在不一样了,全厂上上下下的人都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从没主动去找过谷雨,他所能用来保护自己的,唯有坚守自我。用关先生的话说,这也是一种风骨。
可是现在,谷雨给他的不是新的梦想,而是一种更大的压力。
柳晓楠拍拍谷雨的皮质办公椅的扶手说:“说句心里话,我从来没想过你说的那些。我是个平凡的人,爱跟平凡人打交道,他们热情饱满活得踏实真实,也是我写作的源泉。你看看你手底下的那些人,嘻嘻哈哈无所事事无所作为,就没有一个人能拿得起一支小小的毛笔?占着茅坑不拉屎,他们都是怎么上来的?”
谷雨说:“别管怎么上来的,正因为具备真才实学的人太少,你才有机会。以前一有动动毛笔的工作,都要请工会的老同志帮忙。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个全才人物,一条坦途正摆在你的面前。有人占着茅坑不拉屎,你就把他撬下去。你是农民出身,还怕沾上一身臭粪汤?”
柳晓楠被谷雨的的形容逗笑了,一种欲望不可遏止地缓慢地在心中滋生。他说:“第一个梦想还没有实现,哪能扔下西瓜捡起芝麻?”
“没有西瓜芝麻之分,两个梦想可以齐头并进。”谷雨有些激动,适时地换了另外一个话题:“我父母非常爱吃我带回家的那些五谷杂粮,他们说,有个农村亲戚也挺好。他们也读了你写的小说,尤其欣赏《从军记》。我父亲没忘了你给他捉过老鳖,缓解了高血压的发作。他说,那时候就看你与众不同,你有资格成为我少年时期的朋友,现在仍有资格成为我的男朋友。你懂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吗?”
这是原则上同意谷雨和自己继续交往下去,拥有一间办公室便是爱的资格。柳晓楠说:“路漫漫,我不知道该怎样上下求索。”
“我会做你的引路人。”谷雨进一步引导:“假设你现在是我的领导,试着给我安排一项工作,找找当领导的感觉。”
柳晓楠望望办公室的房门,往椅背上一靠说:“谷雨同志,能否亲我一下?”
“好的领导,你把头伸过来。”等柳晓楠伏在办公桌上,把头伸过来,谷雨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头顶着头说:“我知道你喜欢特立独行,这样的选择非你所愿。可是,勇于把不喜欢的事情做好,那才是真男人。想想你的家庭,想想你要兑现的诺言,只有你成功了,才有可能帮助家里摆脱困境;再想想你大舅,想想你姥姥说我像你大舅妈,不为别的,只为了爱。”
为了爱,柳晓楠接受了谷雨的建议,虽然还干着平凡的倒班工作,心中却在暗暗发力。又一篇小说构思成熟了,他想一鼓作气写出来,可宿舍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断断续续地写,思路常常中断,感觉也不对,常常陷于混乱当中,因此想到谷雨的房子。今天下夜班,白天他睡足了觉,想跟谷雨借房子一用。
白班下班的人流涌出厂大门,几个团委的小姑娘看见柳晓楠,围住他嘻嘻哈哈地拿他寻开心。柳晓楠无力招架,只能装傻充愣应付着。
人流渐渐稀少,谷雨才从厂里走出来,她一眼看见柳晓楠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却不知他想干什么。
谷雨走到柳晓楠的身边,对那几个小姑娘说:“你们又在欺负老实人了,是不是?”
那几个小姑娘说:“哪敢呀!我们是替你看着他,不让别的小姑娘勾引他。”
谷雨盯着柳晓楠手中的档案袋,问他:“手里拿着什么?”
柳晓楠说:“几本稿纸。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利用这两天时间突击一下,完成一篇新作品,只好来找你。”
“原来是约会呀!”几个小姑娘抛下一串笑声,议论着走开了。
这些小姑娘表面上嘻嘻哈哈,背地里无一不勾心斗角,都是有来路的,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现在,她们又把柳晓楠当成共同的威胁。
谷雨想,以后得在家里多备些稿纸,或是给晓楠买个公文包。总是拿着档案袋来找自己,别人会误以为要办理什么人事调动之类的私事,不管真假影响总是不好。
两个人在街上找了一家小饭馆,随便吃了点东西,之后来到谷雨的住处。一进门,两个人便紧紧相拥,尽情释放着感情的饥渴。很多天没有见面了,思念如潮爱意缠绵。
柳晓楠突然用力推开谷雨说:“你回你父母家去吧,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就可以了。”
谷雨楞了一下,随即抗议说:“这是我的家好不好,你凭什么赶我走?”
柳晓楠说:“你留在这里我没法安心写作,我也没功夫陪你说话。”
“那是你定力不强,怨不得我。”谷雨进房间换好衣服,出来时问柳晓楠:“需要我给你准备什么?”
“一瓶钢笔水。”柳晓楠逃也似得走进小房间,铺好稿纸,摆上两支钢笔。
换下一身中规中矩的正装,换上一身充满个性的家居便装,青春的魅力与张力尽情绽放展示的谷雨,让他有些眼花缭乱心猿意马。
谷雨拿来一瓶钢笔水,泡好一壶茶,揉搓着柳晓楠的脑袋说:“红袖添香夜读书,别人求之不得的美事,你还不愿意。我好想亲眼看看你是怎样写作的。”
柳晓楠提笔在稿纸的正中写下“不老的土地”五个标题大字,大脑中渐渐地屏蔽有关谷雨的信息,进入只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运笔如飞,笔画简练放纵,字迹连绵如行云流水,大有随心所欲一气呵成之势。
谷雨站在柳晓楠的身旁看了一会儿,字迹潦草读不懂其内容,转身默默地离开。她在客厅沙发上惬意地躺下,没有打开电视机,只随意翻着一本杂志,并无百无聊赖之感。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期待着有个人能走进自己的心灵世界,让自己的内心充盈起来。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是个从天而降的农村野小子。
他还很稚嫩、粗野,可他在不断完善自己,努力在创造属于自己的人生和世界。他的未来是个谜,不像自己早就规划好了,毫无动力和新鲜感。与其做个旁观者,不如与他携手并进,这岂不是另一种挑战另一种成功?
谷雨没去打扰柳晓楠,柳晓楠也没有喊过她。她没有感到孤单,她的耳边一直回响着钢笔在稿纸上刷刷行走的声音,如一团温暖安定充沛的气息环抱着她,像一首轻音乐滋润抚慰着她的心,她的这间大房子不再是空荡荡的。
夜已深,柳晓楠还在小房间里奋笔疾书。
谷雨轻轻走进去,她看见柳晓楠已经写满了一本稿纸,一支钢笔写干了墨水,茶水也喝的见了底。她给那支钢笔注满了墨水,把柳晓楠的头揽在自己的怀里,轻声说:“别太累了,该休息了。”
柳晓楠靠着谷雨闭了一会眼睛,活动活动手腕说:“我正写在兴头上,情绪饱满高涨,什么时候困了什么时候睡。你去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上班,别为我担心。”
谷雨亲吻着柳晓楠:“明天早晨我给你买好早点,你放心睡。我给你留一把钥匙,中午自己出去买点吃的。不许走,等我下班回来。”
柳晓楠答应着,起身活动一下腰身,做了几个俯卧撑,重又坐到书桌前。
谷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躺下,对面房间透过来的台灯灯光促使她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自私和残忍了?纯净质朴的他是那么的真实可爱,为什么一定要按照自己的设想去改造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