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众姐妹自然是不知道黛玉给林徹代笔一事的,听到几栀这么说,倒是想起来:“是了,写《玉山亭》的玄机客,听说是你叔叔的门客,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凤姐道:“那日老太太还说,寻常人写那些江湖游士,总是要写些儿女情长,好像平时正眼都不会看一眼的人,离了家,去了那打打杀杀的地儿,就能顺眼了似的。得亏得《玉山亭》还没这么写,否则就全京城的戏班子都在唱这出戏的样子,不知道要带坏多少人家的孩子。”
林徹幼年入仕,离经叛道的事儿干得多了去了,但在儿女私情一处,却确实没让他未来的岳家操心过。宋氏并不太约束儿女,林徹这样的儿子,她也约束不住,因而该看的不该看的书,他也看尽了,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儿,他也全都知道,不知是不是接触得早了反而没了兴致,又或者他天生就不喜这个,林征尚知为自己求娶韵婉,林徹却从头到尾没提过什么。定了刘相的孙女后,他便仿佛已经完成了成家立业里的成家,再不用管别的了。恐怕也是因为这个,《玉山亭》里便没有那些私定终身的情节,他又是朝廷命官,自然知道写什么不会犯忌讳。宋子宜来信时曾提过《玉山亭》可能盛极一时,不过再过个几年,也没多少人会记得,因为“也没什么值得记得的”,但他毕竟志在官场,况且杜甫曾言“文章憎命达”,他一路顺风顺水,能写出当下有人看的本子,已经算是十分意外了。如今他公务繁忙,时常由家里的姐妹替他润色书稿,原还可能有苗头的,自然就更浇灭了。宝玉原还跟着贾母后头看书社出的新的《玉山亭》,自他喜爱的女侠退隐江湖,没和他心目中的那个极适合她的师兄在一块儿后,他便没了兴致。茗烟又给他找了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自然比那单纯的打打杀杀、行侠仗义有趣得多,故而贾母夸那玄机客时,他也没有搭话。
黛玉道:“二舅舅那么些个门客,连宝玉都不曾见过几个,我怎么能见到玄机客呢?”宝钗摇头道:“他靠你们家……不管是老爷还是少爷养活,原不该另谋差事的,算是不务正业,你们家也是,竟然还容得下他。”
其实林滹还真没养什么门客,如今门客大多依附于勋贵之家,陪着读书消遣,或是替主子办差,目的不一,有的是还想在科考里试试手,眼下混口饭吃,有的呢,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主人家能引荐自己为官了。林滹身为国子学博士,桃李满天下,便是探讨学问,也不用特意养着人,况他也知道来投奔他的,多半就是冲着刘遇来的,怕给太子添麻烦,从不轻易揽事,上次愿意帮人传话,还是替他堂兄弟林海传书给刘遇,久而久之,人们也知道奉承他没好处,便另寻他处了。馥环笑道:“怎就到了不务正业的地步,人家又不是卖身给了我们家,也没做什么坏事,哪里就容不下了。”
凤姐道:“薛妹妹可别说了,万一林大人一听,觉得是这个道理,自此不许他写了,你们习文识字的,还可看些别的书打发时辰,我可就只能指着难得的新戏了。”宝钗脸一红,道:“我们能看什么书?”
宝玉见她这样的情状,便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心里顿时大喜,一则他虽知道宝钗不是那等会去向老爷、太太报信,害自己领罚的人,但也心里悬着,如今却是松了一口气。二则宝姐姐素来端庄自持,若是个男儿身,怕就是个再古板不过的老学究了,他到如今见了她这样含羞带怯的模样,才想起原来她也是个花一样的年纪,也有顽皮淘气的时候,自己恐要多一个知己,怎能不高兴?
这船行得轻缓,一行人一轮酒吃完了,才靠了岸,林徥和小齐也下了楼来,浣花溪处有一间书房,上次他们来藕舫园时,林徥便辞了母亲姊妹,自去那里温书了,这次黛玉便也看向三哥,轻声问道:“三哥要去罗草堂吗?”林徥顿了一顿,想起母亲的嘱托来,道:“我和你们一起。”馥环嗤笑道:“你怕什么呀。”
黛玉也知道三哥是怕宝玉欺负自己家姐妹,脸上一红,道:“三哥放心吧,宝玉虽自小爱在女孩儿堆里玩,却不是强人所难之辈,从不欺负姐妹们的,我也瞧着他,不叫他多和馥姐几栀说话,如何?”她其实也知道宝玉很是有些不讲规矩,但是论人品,论对女孩儿的态度,却比大部分世家子弟要好得多了,那是她表哥,还是素来疼爱她的外祖母最疼爱的孙子,她也不大乐意宝玉被人误解,说出来自己也觉得可笑,如今荣宁二府的爷们里面,没有害人之心的,竟就成了翘楚了。
林徥却道:“妹妹多虑了,此间有这么多客人在,并非自家人小聚,我中途离场,像什么样子?再说了,大考还有两年,如今我也不必像先前那么紧迫了。”他自然看得出来宝玉是有些怯懦的性子,想来也不能欺辱到馥环这样的女子,但韵婉的前车之鉴在前,虽有韵婉因王子腾迁怒于他的因素在,但荣国府这位被宠坏的宝二爷以貌取人、口无遮拦却可见一斑。若是按世俗规矩的眼光,馥环、几栀被嘲笑的可能性比韵婉还大,谁知道他们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林徥虽不能像林征、林徹那样因自己身居高位而无所顾忌,替家人出头,但既然人已经到了这里,总要担些责任。
齐虹家的正领着客人们在浣花溪间游玩,宝钗指着罗草堂问:“珠大嫂子看,那儿倒有稻香村的意思了。”
齐虹家的笑道:“那处原是宋老太爷夜读之所,到夜间月亮出来的时候,因为前边芍药桥的桥洞,站在此间看,水里能看见两处月影,同天边的月亮一起,称三月环水。宋老太爷擅画景,遂命人在此处修了这座草堂,夜间在此赏月观花,别有一番风味。先前廊桥墙壁上写的十七首《藕舫月夜》,正是宋老太爷的朋友们泛舟湖上后,在这座草堂里写的。如今亦有不少人来园子游玩时,会进去写上画上两笔,笔墨都是现成的,方才听姑娘们说,你们自己在家也结诗社,不如进去一试?”
《藕舫月夜》名声却是太响亮了,连当朝太子太师沈劼来游园时,都道:“前人珠玉在前,本欲提笔,竟已忘言。”宝琴、湘云等本已跃跃欲试,宝钗却道:“咱们在家里自己玩玩也罢了,如今在林妹妹家里,还是在这大名鼎鼎的藕舫园里,叫我们写诗,这不是等于让四妹妹在宋老先生的画作上添两笔?你问问她愿意不愿意呢。”惜春自然是不愿意的,湘云道:“咱们自己写了,自己评出个高下,不与文豪作比,不就行了?难道谁还能把咱们的诗贴出来嘲笑不成?”
黛玉笑着推了一把林徥:“方才叫你自己先走,去看你自己的事,你不听,如今可说明白了,还不赶紧走呢,让姐妹们自在些。”湘云苦道:“我可没这个意思,林姐姐又多心。”
“他一个读书人,确实不合适在这儿。”馥环道,“他即便是不去和廊桥上的那十七首去比,也得和罗草堂里贴着的那些比去,是不是,阿徥?”
林徥苦笑道:“馥姐可太抬举我,我于诗词歌赋上一向庸碌,早前和馥姐一起在外祖父那里念书,被外祖父批评灵气不足,馥姐忘了?”
“那是咱们运气不好,和阿徹一起,外祖父偏心他。那会儿我被骂得更惨,就差说我胡诌了。”
林徹知道馥环是在安慰自己,不觉苦笑道:“馥姐何需说这个,你也说我是个读书人,我写的诗怎么样,自己还不清楚么?”
凤姐道:“那可不正巧,林三爷既然会品诗,做个裁判,不是最妙。”李纨也道:“很是,省得宝玉回回最末,都说是我们不公正。”宝玉忙道:“我何曾这么说来!哪回轮到我最末,不是乖乖领罚?”
林徥却道:“不好,闺阁女孩儿的诗作,本就不该传到外头,我是外男,理当避嫌。”他这么一说,宝钗道:“说的是呢,传出去到底不好,方才云儿说的那话虽是无心,但也让林兄弟担了责,其实也没那必要,诗什么时候不能写呢,难道非得在藕舫园里写出来,才显得会写诗不成?”
宝玉早为今日谋划多时,如今听说竟不写诗了,一时失望至极。他想到林妹妹素来不服人,一向要在诗词歌赋上压过姐妹们一头的,便拿眼睛看着她,指望她能出面说开这期诗社。她是主人家,昨儿个还是她生日,若她开了口,别人定不会驳她的面子。
但黛玉却只是捂着嘴笑了笑,像是已经在别处尽了兴似的,并没有要起这个头的意思。宝玉心里一叹,却不知为何,正待要问时,便听得几栀笑道:“我正要说,上了这么多天学,难得出来,又要作诗。作诗也罢了,还要在罗草堂作,这哪里是说不和墙上刻的那些比就可以不比了的?正在绞尽脑汁呢,亏得林三哥替我们推过去了。”
“你难道还会怕上学不成?”几栀好学是出了名的,黛玉又好强,姊妹俩如今这学上得,和家里兄弟们当年一样的严肃正经,有时宋氏力有不逮,还要请出林滹来,教导这两个女孩儿的功课。她们自然是不用学那八股文章的,但《四书》、《五经》都已经读透了,如今在学《算经十书》。按着林滹的说法,她们倒也不必钻研得多深,但基础的算学还是要学一学的,对她们将来理家、开医馆都有好处。黛玉本来就是个精于心算的,如今更是觉得有趣,她还托人给自己和几栀各买了一套算筹,也就只是为了摆着看着高兴。
众人行至了滴翠亭,正坐下来喝茶,忽的见一个婆子过来,在齐虹家的耳边说了几句,齐虹家的便过来请示凤姐:“琏二奶奶,我们园子的门房说,有个贵府上的管事特特快马跑到了我们园子来,说有要紧事要见二奶奶。您看……?”
凤姐因问:“玩得正高兴呢,怎么事儿就来了,那管事叫什么?”
婆子答道:“回琏二奶奶话,他说他叫林之孝。”
林之孝在荣国府里管着银库账房,算得上荣国府奴才里的二把手了,等闲也不轻易出来,凤姐猜到事儿必不小,便对小红道:“别怕是听到我今天在说别人家的管事好,特特过来问我要说法的吧。”小红笑道:“二奶奶常说,我爹妈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合该是一家子人,怎么如今还拿这个笑话他们呢。”便请那婆子再跑一趟,把林之孝请过来。
这藕舫园里也有不少小水道,搭小船走起来也便宜,那婆子没一会儿便引了林之孝过来。因贾母偏爱黛玉,林之孝也姓林,早年黛玉住在荣国府的时候,他们两口子也很是奉承了黛玉几回,和黛玉也算相熟,先见过了这边的主人家林公子、林姑娘们,才给凤姐行礼道:“二奶奶,太太在家里,应承了把那套玻璃鎏金杯借给人使,却怎么也找不到,命小的来寻二奶奶家去。”
王夫人倒的确有一套玻璃鎏金杯,可她的东西,从来也不归凤姐管,凤姐心里一“咯噔”,猜到必是家里出了事,只是如今人多嘴杂,林之孝不方便说,便略一沉吟:“老太太那儿也找不到么?”
“也是遍寻不到,老太太说,怕是只有您才知道在哪儿了。”林之孝的答道。
老太太也知道,太太也知道,火急火燎地把她喊回去……凤姐这下心里有了底,便道:“既然太太这么急,那我回去便是了。”宝玉不满道:“茶才吃了一盏,就有那么急么?凤姐姐也是难得出来一趟,让她安心歇会儿又能怎么样呢。”
凤姐大笑道:“难为你心疼我,可惜我呀,就是个劳碌的命罢了。”探春亦道:“既然老太太、太太都开了口,想也确实是急事。咱们也不好让凤丫头一个人回去,幸好酒也吃了,园子也逛了,如今又不能听戏听乐的,也不继续叨扰林姐姐了。”
凤姐忙道:“何必如此,你们玩得尽兴才是。”林家姐妹亦苦留她们,但李纨等也觉得只让凤姐回去不好,故而谢过了黛玉的接待,一道回家了。
宝玉到底还是把自己准备好的玉骨扇面送给了黛玉:“妹妹在我家住的时候,给我缝过两个扇套,我一直也舍不得用,这是我从别处寻来的,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颜色材质却正合妹妹名字,妹妹拿着用吧。”
黛玉接过扇子来,叹了口气:“多谢你的好意了。”她也不知道宝玉到底对她是什么想法,也不能自作多情地叫他以后不要忙活了。况婚姻大事,总要父母做主的,宝玉又不是林征,能自己求娶得谁,二舅舅、二舅母也不是叔叔婶娘这样的父母,便就是老太太愿意听宝玉的请求,太子开过口的事,谁还能改变不成?况且她好容易离开了荣国府,纵然再舍不得贾母,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而且如今有了比较,她对宝玉还真是……因而只道:“这扇子,我给茜雪留着。”
宝玉脸一红,知自己在茜雪的事上做得不对,热闹了林妹妹,她要只是生气,那伏小做低地哄回来也便罢了,她现在这样子,却像是对他失望了一样。他一边懊恼,一边难过,回去的路上再没了来时的兴奋,闷着头一言不发。
好在凤姐也心事重重的样子,并没有过问他的异样。琥珀也面色凝重,问凤姐道:“二奶奶难得出来这一次,又是和这么多姑娘们一起出来的,也不是去尤大奶奶自家人那儿,是来林姑娘这里做客,论理出了再大的事,老太太、太太都会由着奶奶玩到尽兴才回去的,眼下特特地叫林之孝来催,怕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凤姐道:“只要别是我的姐儿出事就行。”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亮堂堂的,她差人叫那尤二姐那退了亲的前夫家张华去告贾琏,还叫他特意挑贾琏出门办事的日子去告——为的就是趁着贾琏不在家,把尤二姐的名声踩到地底去,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察院的人和王子腾都相熟,张华就是告,也不能告出什么名堂来,但能让尤二姐从此在贾母、邢夫人那儿成了罪人,日后她便是对那尤二姐做了什么,只要贾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贾琏也奈何不得她。她这么一想,不由地催促道:“倒是要早些到家才好,太太那儿,万一是真的十万火急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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