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你?君迟意呢?”俞墨卿张大了嘴巴。
“怎么是静思帝?这是哪儿?”重珏伸直了手臂。
“静思帝?!”俞墨卿更为震惊,她传召的隐神,明明是冲着惠严帝的陵而去,怎么进了静思帝的陵?
“是啊,那不就是皇上他奶奶吗?”重珏还未缓过来,又抬头打量着四处红金的宫闱院墙,和那些妖娆盛放的牡丹花,肯定道,“这是承辉阁,静思帝晚年居所,我和我爹常来拜望,绝不会错。”
“可我进的是惠严帝的陵!”俞墨卿也是一愣,也顾不得奇怪为何身边人成了重珏,自言自语道,“这理当是皇上他爹爹的记忆啊.......”
“...记...忆?”重珏更懵,语气也带了一丝茫然,“我们...在哪儿?”
“你是指实体还是隐神?”俞墨卿见不到君迟意已十分烦躁,干脆就地打起坐想探一探这座陵墓,召唤未错,隐神方向未错,怎么就拉进来一个重珏,本想探一探惠严帝的命魂,看看姬太妃之事,看到的居然是静思帝,连朝代都错得离谱。
“尸体?隐神?”重珏有些莫名。
俞墨卿并未理会,双目紧闭,脑中墓室的模样逐渐清明起来,眼前是一座黑沉沉的金丝楠木棺,馆内刻经文及生平事迹,隐约可见“孝惠严帝谥宣庄睿帝...”几个漆金的楷书。
“我们怎么进来的?”重珏已从莫名变成了好奇,伸手去摘那牡丹花,“这东西是实体吗?”
“就是你的躯壳和灵魂,我们随着灵魂进来,所见所闻皆为三途走马,当然不是实体。”俞墨卿有些烦躁的答道,她不敢再与他说什么天魂地魂命魂一类,怕被无休止骚扰下去,只得挑了个最常用的词笼统盖过。
脑中画面仍在继续,纸人应当躺在棺中之人的胸口上,蹭着十分华丽的绢帛,故不能看清棺中之人的脸,这让她有些抑郁,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读那棺盖上的字,偏得重珏还在她耳边百无聊赖的骚扰。
“那灵魂在哪儿?”重珏道,“那他们能看到我们吗?”
“在纸人身上,不能。”俞墨卿道。
“你们治鬼师真厉害”。重珏点点那承辉阁门口的一朵牡丹,奇道。
“.......”俞墨卿不再理会他,眉头突然一皱,对着一行字轻念出声,随之也越发觉得这座陵墓有所古怪。
“贤和仁颐尊后合葬陵....”
“你提柳皇后做什么?”重珏背着手走到另一边,那仪仗队正越靠越近,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冷不丁被俞墨卿提及的名字吓了一跳。
“柳皇后?”俞墨卿已经睁开了眼睛,方才一探,发现纸人入陵未错,时辰也未错,只是躺错了。
当然,这不能怪他,只能怪帝陵的棺中多了一具尸体,竟是李琼生母,那个母家谋反叛变,连带株连的柳皇后。
“皇上他娘娘。”重珏点点头,又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改口道,“皇上他娘,不过那个封号已被皇上他爹爹给撤了。”
“她是否跟惠严帝合葬在一起?”俞墨卿抬眼看他,隐约察觉了不对。
“当然不是。”重珏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并不知俞墨卿看到了什么,严肃道,“叛变之人,就算生前是皇后,也难以再入皇陵,更别提和皇帝合葬了。”
“那皇上他爹爹还有其他皇后么?谥号和柳皇后一样的?”俞墨卿心中疑虑,这人此刻确实是躺在帝陵的棺椁之中,如果不是柳皇后,只是个相同谥号的人,便可解释。
“那更不可能。”重珏在她身边蹲下,继续摇头。
俞墨卿点点头又埋下头看地上的纤纤绿草,头有些大,从棺椁上所刻之字来看,柳皇后不仅入葬的是帝陵,且恢复了以往的封号。
说明并非是有人存心找李家的茬儿,皇上他爹爹知道这么一回事,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做的。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簌簌声音,俩人同时警觉扭头,却对上了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从边上草丛中猛然窜出,一双玻璃珠一样圆溜溜的眼睛正颇为好奇的看着她。
四目相对,那是一道十分熟悉的目光和一张还未张开便能看出日后必是祸患的脸,今早她刚领教过。
俞墨卿一抖,重珏也跟着一抖,继皇帝他奶奶,娘娘,爹爹轮番登场后,皇帝终于来了。
小李琼从草丛中窜出,抹了一把脸上的草叶,晃晃悠悠的站起来,伸出手朝俞墨卿走去。她此刻正在圈在地上打坐,小李琼还没有她半身高,一双手直直冲着她脖子伸去,口中牙齿还未长齐,只能奶声奶气的哼出几个音。
重珏望着李琼,愣愣道,“他看得见我们?”
俞墨卿死死地盯着李琼,僵在那里,额角已渗出一滴汗,说话也有些结结巴巴,“不不.....会吧。”
幼童天眼未合,在道法布阵中最容易出岔子,她不是没领教过,过去探陵术中从未遇到小孩,所以并未试验,这次上来便是一个,还是个一看就很机灵的,不免让她有些慌了。
小李琼咿咿呀呀走了过来,她心一横,干脆闭上了眼睛,一双手却穿过了她的身子,径直走上花道,逮住了她身后牡丹叶上一只蚱蜢。
“......好像......看不到。”重珏如释重负。
“昱书!”
刚松一口气,身后便传来了一声清亮的女声,一队人马匆匆而来,领头的姑娘二十左右的年纪,头戴凤冠羽翠,一袭妃色长裙裹身,上绣百鸟朝凰图,不显庸俗泛增典雅,雪白的脸上一片喜色,五官灵动俏丽。
一句话概括,活生生就是女版的李琼,想来,昱书就是李琼的小字。
“皇上他娘娘。”俞墨卿不用重珏提醒便,淡淡道。
“嗯,国色天香的柳皇后柳韶珂。”重珏站在她身侧点点头,又补充一句,“可惜红颜薄命。”
柳韶珂提着裙子在承辉阁侧道停下,伸手将捉着蚱蜢的李琼往怀里一捞,一双凤眼笑意盈盈,声音出口也柔若秋水泛波,“昱书可记得刚刚母后和你说了什么?”
小李琼仍在兴致勃勃地看那只蚱蜢,心不在焉道,“就说多日不见,想皇奶奶了。”
“昱书听话,蚱蜢我让清歌给你收着,我们回宫再玩,好不好?”柳韶珂一边给他摘去头上的草叶,一边小声劝道,“皇奶奶看到,会说昱书不懂礼数的。”
小李琼大抵正玩在兴头上,嘴吧瞬间撅了起来,像是要哭,却被一个慢悠悠的声音给吓了回去。
“皇后倒是有这闲情逸致,在这儿陪着昱书玩蚱蜢。”
俞墨卿和重珏二人皆是僵了一僵,缓缓转过身去,对上了一张浓妆艳抹的脸,瞎子也能看出来,静思帝。
簇拥着静思帝的一群人各个冷面若寒霜,却又多是俏丽容貌上佳之辈,尤其是排头几位随侍,面如秋水芙蓉,唇角含春,粉面含羞,即便费尽心思摆着脸也好不荡漾。
柳韶珂方才也被吓得一晃神,匆匆跪下,那件夺目的凤袍蹭过地上的一块石头,“嘶拉——”一声,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正在那凤凰的身上。
“皇后如果不会教孩子,那边送到承辉阁或行宫来,免得一身野气带坏了朕的孙儿。”静思帝眯着一双极漂亮的眼,撑着下巴靠在紫檀椅恍若未闻,仍旧嘴上不饶人。
柳韵珂默默跪着,抱着李琼的手明显僵了一僵,眼中的笑意从方才起便渐渐熄了下去,身躯微微发颤,殷红的唇却依旧挂着着一抹僵在嘴角的微笑,像是习惯一般。
她自己仪仗旁的宫女太监皆是一脸冷漠,看来柳韵珂在宫中这种境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有她贴身那个神色担忧,俞墨卿抱着手臂站在一侧,只觉这比打鬼还要可怕,婆媳关系就算在帝王家也是亘古不变的话题,只是这柳韵珂再不济也是柳丞之女,怎么会被骂野气?
她转过头去略显疑惑地看看重珏。
重珏似乎早料到她会有这一疑问,看到她的眼神立刻便答,“柳家外戚之女,边塞长大,皇上他爹爹喜欢,柳丞相便赶着往上送,三两下地变成亲女儿也不奇怪。”
“可好歹也坐到了皇后,这静思帝态度也忒差了,居然明着来,背后阴一阴无所谓,这样未免太过分。”俞墨卿奇道。
“也难免。”重珏叹气,“皇上他爹爹年少时为娶她做皇后,差点砸了清欢殿,再加上柳皇后入宫前...咳咳...确实野气,有些口无遮拦,这梁子便结下了。”
“口无遮拦?”俞墨卿来了兴趣,眼前这柳韵珂着实被欺负的够呛,跪着半天不敢出声,连带着两三岁的李琼也惊慌的往她娘怀里钻了三分,她倒有些好奇是个怎么口无遮拦法。
“这个嘛......。”重珏看看座上的静思帝,即便在记忆里也美艳异常,却也吓人的很。
“怕什么,他看不到你。”俞墨卿皱着眉瞪他一眼。
重珏似乎是还有些忌讳,握着拳送到嘴边,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道,“比如......老妖婆,老怪物一类的。”
“......”俞墨卿默然,抬头看看静思帝,方才心中那点同情退了不少,答道,“是我大抵也不会放过她。”
“年少轻狂啊年少轻狂。”重珏摇头。
“皇奶奶......我想你了......”。那头李琼又突然哼唧出声,两颗黑葡萄一般的瞳仁含着眼泪盯着静思帝,声音奶声奶气,又带着点小抖,十分惹人怜爱。
俞墨卿抬眼看看静思帝,果不其然,座上的静思帝目光柔和了三分,稍一示意,便有一个女官将李琼从柳韵珂怀中抱走。
她在轿辇上伸手接过,粉色的指甲在小李琼的肉脸上一掐,怜爱道,“皇奶奶这次要去行宫,那里有最好的国子监师傅,昱书可愿一起去读书识字?”
“静思帝的夫君,皇上他爷爷赵白启。”重珏小声提醒。
俞墨卿点点头,静思帝此人花边传闻比她还多,酒坊间常听人作为谈资,据说不仅政治上大有作为,风月场上也战功赫赫。
其实原先她倒并非如此,十七岁那年在国子监读书,与当时的国子监第一美男赵白启相恋,如神仙眷侣,引人羡叹,将其收入后宫,不到两年便生下了惠严帝李铮,二十岁那年又顺应民意崇道法自然,在宫中兴建道观,修身养性。
这一修身养性便是十三年之久,人们只当女帝贤德,心性淡薄,有后后便专心修习,还曾一时传为美谈。
然而天数这东西总爱反着来,总是不可能让想安宁的人安宁,想自然的人自然,静思帝在位的第十五年,她的亲哥哥自北国发动兵变入城,发誓将其一介女流拿下王位,于是便有了李朝史上威名远扬的玄心观之变。
这威名扬得快,扬的却不是他哥哥,当晚,逼宫大军五千精兵一路杀近,对抗一千皇城禁卫军,如洪水对溃堤,老虎对蚂蚁,人人奔走相告即将改朝换代,却不料第二日,稳坐王位的仍然是静思女帝。
自此一战手刃完亲哥,静思帝看的倒是比以前更开了,下令封了观,广纳天下美男,一路纸醉金迷,一路荒淫无度,一路崇尚自然到底。
经历过这种事情,心理变态一点也不是不能理解。
“昱书愿意,皇奶奶快带我去看爷爷。”小李琼又发了话,手中的蚱蜢也不知何时被丢掉,那绿色的小玩意儿可怜兮兮地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又抖擞精神跳回了花丛。
李琼虽面露不舍,却仍是反身抓住静思帝的衣衫讨好般蹭了蹭,嗫嚅道,“皇奶奶,我有好久没见到爷爷了。”
“那我们即刻就去,昱书是我李家的孩子,将来啊,一定要腹中藏经纶,胸有万千兵。”静思帝摸摸他的脑袋,柔声道,“这蚱蜢,是乡村出来的野孩子玩的东西,以后万万不可再碰。”
“啧,真可怜。”俞墨卿摇摇头,“想当年,我都快抓了整座山的蚱蜢。”
“啧,帝王家。”重珏跟着摇头,破折扇估计被李秉信抓住没带过来,他只能百无聊赖的搓搓手又补充道,“真可惜。”
“什么可惜?”俞墨卿道。
“柳韵珂可惜啊。”重珏一拍他那并不存在的折扇,义愤填膺道,“你想啊,她若是没遇到惠严帝,嫁予一个普通人家,那得多幸福,你看看,当初连老妖婆都能骂出来的率性女子,如今倒是连伤心的表情都做不出了,再想想她的下场,啧。”
静思帝的轿辇已走远,李琼的身影也消失不见,可柳皇后仍旧咬着下唇跪着,眼中泛泪,如严风蒲柳,瑟瑟发抖,那身凤袍夺目得讽刺。
静思帝总共就说了四句话,其中三句都在变着法儿地羞辱她,能忍到现在才哭,也是很不容易。
俞墨卿挑眉看了一眼她又看看重珏,勾起一丝坏笑,“怎么着,想娶了?”
“莫要开玩笑,按辈分我还得叫她一声姨娘。”重珏忙摆手,“只是对美女如此结局,有几分可惜罢了。”
俞墨卿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只是她对“老妖婆”这类称呼不觉率性,反倒觉得有几分欠缺教养,她的师父初云道长对她从小礼仪管教不甚严格,却也决不允许出现此类话语,于是她扭过头,想与重珏辩解几句。
回头一看他正低着头若有所思,半晌才缓缓抬头道,“虽然,老妖婆此话是有些不妥。”
俞墨卿愣了一下,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孺子可教。
“清歌。”
柳韵珂终于开了口,想来是那几滴眼泪憋进了肚子,连嗓子也哑了不少,不似方才清亮,她贴身那个秀气的青衣宫女便赶忙上来搀住了她。
见她这般模样也忍不住开始啜泣,小声道,
“娘娘,我们回去,静思帝未免欺人太甚。”
“好。”柳韵珂缓缓站起,美人梨花带雨,凤眸掠过裙上金凤那道夺目的划伤,边缘被外力撕开,几缕金线交缠红丝,颤颤巍巍的随风抖动。
她似乎想伸手去拢一拢,拢上了却又散开,再去拢,如此几次,那道口子却无论如何也闭不上,张牙舞爪地不知道在嘲笑谁,最终柳韵珂似乎放弃了,哑声对清歌道。
“你去抓只蚱蜢带回去,还有,以后不准人后诋毁静思帝。”
那清歌瞪圆了眼睛,还是点点头,一口贝齿恨不得将嘴唇咬出血来,愤愤然转身。
“如果是你,你怎么做?”重珏突然开口发问。
“放十只鬼吓吓皇上他奶奶。”俞墨卿诚实道,她虽不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但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君子。
以德报怨她憋屈,以怨报怨她爽快,当然择其后者。
“......。”重珏眨眨眼,“我是问你让不让李琼玩蚱蜢。”
俞墨卿思考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眼前的承辉阁却突然模糊起来,红黄蓝绿无数色泽交杂在一起,仿佛有些灯火通明,载歌载舞的画面一闪而过,又转瞬消散。
这些走马灯来之快,去之快,似乎被柳韵珂当作无足轻重的记忆抹去。
左袖忽地被人扯住,俞墨卿只觉浑身一凛,想也能想到是谁。
“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先放开。”俞墨卿语塞。
“此地场景颇为诡异,我若放开,找不到你了,怎么回去?”虽然看不到,也能想象出那头振振有词的神情。
“诡异?”
“嗯,有点。”
“你看到什么了?”
“画片一样的黄沙,模模糊糊的,似乎还有些行人与骆驼.......”
重珏还在描述着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豁然间眼前一片清明。
柳花簌簌而落,莺歌草长三月正好,池中游鱼翩跹,五光十色,交相辉映。
面前是一座华美的宫殿,上书三个大字:凤仪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