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孙虹洁听得父亲这几句,心中发冷。那孙翰林见女儿不语,自以为说服了她,忙忙去寻幕僚商议了。
孙虹洁见父亲一心攀附,自家去宫闱定是尸骨无存。又想起纵横六妾各种欺压自家,本以为最差也只嫁个白身仕子,谁知家里竟是拿自己乞求富贵。
罢,罢,想必那钱家郡主也是如此,不知是自家了断,还是后宅手段,自己丧了命,留给家里一场富贵,也算是有心了。
那钱郡主有亲娘,都被逼而亡,我如今这等境地,只得自家打算了。孙虹洁一头想,一头走,不知不觉走到李正室房前。见那旧屋蒙土,虽是正室居所,却坍塌狼藉,墙皮斑驳。孙虹洁看得酸心刺目,想起母亲不明不白心悸而亡,流出泪来。
话说那孙翰林本和幕僚商议献女之事,却听得书房外几声响动。等遣退幕僚,却见六个儿子进来行礼,好几个脸上竟有青紫。
孙翰林见状,虎着脸呵斥几句,那六儿忍不住,先嚷了出来:“爹爹,都是大姐不好,传出甚么名儿,让那等恶人晓得,编出话儿骂我家”。
孙翰林心中奇怪,问道:“甚么名儿,甚么话儿”,那六儿气呼呼道:“甚么‘孙闺秀含羞解丝绦,陶二官夜会鸳鸯楼’的,说的有模有样,还说大姐没元红,要买甚么羊肠哩”。
孙翰林气得脸色发青,“甚么元红羊肠,你姐姐要进宫侍奉官家,家里金尊玉贵地教养,哪来的污水泼她”。
大儿见父亲大怒,忙跪下道:“不是我们污蔑,只是无风不起浪。大妹自小爱争个名头,又是画又是诗,好名声早没了。今天我们兄弟去迎客楼,亲耳听那食客说大妹夜会陶家二官,气得和他撕掳开来,才挂了彩的”。
孙翰林见儿子跪了一地,想要发火却不知向谁,只得骂孙虹洁:“与她娘一样爱作妖,写甚么诗诗词词,也不知触怒哪家长舌,竟编出秽语来”,又道:“我修书一封,寻个老成稳娘,若是元红还在,就立即入宫;若真干了不要脸之事,直接勒死,扔到沟里去,对外就说暴病而亡”。
大儿听得,问道:“爹爹,这等恶名传出,还能进宫么”,孙翰林道:“如今官家惧那金使,朝里秦桧,万俟卨几人掌事,那万俟卨想架空秦桧,正招揽我哩。只要朝里言官哑了声,万俟卨定能举荐我家”。
二儿咋舌道:“竟是那万俟卨,前几日捧着个商贾,闹得南县不得安宁,自家倒捞得金银满盆。只是这等动静,秦相怎不晓得呢?”
孙翰林冷笑道:“那秦厮近年不知怎的,总有人穿他小鞋,连妻房王氏都不留好名,还说他家东窗是大凶之地哩。许那秦厮命有大运,又霸了相位,只是树敌太多,总有人掩他耳目罢”。
大儿疑惑道:“听得王氏夫人是李易安表亲,总是大妹的表堂姨,怎不劝秦相提携父亲,反放任两家断了亲。”
孙翰林嗤笑道:“自李氏死后,早没了往来,如今他家威威赫赫,哪记得我家。他家既不仁,我也没甚义,等万俟卨夺了相位,自有秦家好看”。
几人商议完毕,鸟兽散去。谁知那书僮被孙虹洁收买,竟一五一十将书房密语讲出。那虹洁听得自家名声被污,父兄只顾讨好万俟卨,气得浑身发抖。
又听得王氏夫人与自家有亲,父亲与秦相交恶,若是将万俟卨之事告知,许能护住自己。自家外祖一系零落山东,并无显官,李易安也因二嫁告夫被撸了诰命,算来算去,只有这个送过母亲新婚礼的表堂姨了。
孙虹洁打定主意,寻个间隙,叫了软轿一径儿去了秦府。那等宰相府,果真好气派,先不提内里的雕梁画栋,只说那攀出墙头的奇花异草,都不晓得是何种哩。孙虹洁虽说读万卷书,却没行万里路,自是不知。赏玩片刻,叹了口气,便让伴随拿银去活动一番。
好容易凭着山东李家的名头,进得相府,却被那丫鬟婆子引到一个偏院。那院里物什齐整,东窗有棵森森的大槐树,两人才抱得拢哩。
孙虹洁见那树甚粗壮,心内纳罕。又见丫鬟婆子都散去,没人逢迎自己,竟是那打秋风穷亲戚的待遇,不免着急起来,忙让随身丫鬟取荷包散了银,才得了句“夫人在内室,娘子先等等罢”。
许是见孙虹洁出手阔绰,才留个丫鬟陪话。起先孙虹洁怕王氏夫人厌恶父亲,没透露自家身份,谁知几次茶水冷暖,过了晌午,正主仍不露面,只得说自家是孙翰林千金,有急事见夫人哩。
那丫鬟听得这句,才出去传话。过了半晌,便有体面婆子前来告罪,带着几个水灵丫鬟,将孙虹洁簇拥到上房。
原来那王氏夫人听得李家后辈来见,以为又是请官求财,便冷落到玉槐院里。听得是孙家外甥女,心中诧异,立时召见。等听到万俟卨之事,便道:“虹娘,你母亲去的早,我竟忘了你。你父亲刻薄寡恩,还送你去那等凶险之地,实是不该。”
“如今你也不必回去,只留在府里,等这等恶徒事毕,定许你个好姻缘”。
王氏夫人本以为这女娘伶仃孤苦,只想靠着宰相府,求个稳妥官人,谁知她竟推辞不受,只说自家是外姓,留下来倒是叨扰夫人。还说自家悖逆父亲,晓得不能还家,提前拿银开了书局,今后靠它过活了。
王氏夫人听得这等稚话幼语,笑道:“果然是深闺女娘,不晓得市价行情。先不提城里书局家家有靠山,只说那刊印文卷,也没几两银赚,大头利钱都在科举处哩,你有何门路拿到往年试题?那些诗词游记,只得个温饱,再添上话本,也不够花用”。
“若你父亲开书局,能引得仕子来;你自家埋名隐姓,定被他家吞掉。别人瞧你是个孤女,几句闲话就毁了名声。你既爱诗书,何不留在府里,做我臂膀?也就是些文书式样,等养将几年,再嫁出去,也算我对你母亲的一片心”。
孙虹洁听得长辈如此言语,只得站起来受了。那夫人见得,一叠声叫人给表小姐整理清芷馆,又叫人裁衣捧簪,还拨来仆妇女使,竟是相府千金的仪仗。
孙虹洁见王氏夫人如此亲厚,心中惶恐不安。那夫人只说若不是两家有血亲之连,早认了干女,又对管事婆子一顿敲打,听得清芷馆已安排齐整,才让孙虹洁去歇息。
那些仆妇女使见夫人亲力亲为,都不敢起异心,忙将那孙虹洁高高捧起。孙虹洁虽感念王氏夫人恩情,却心中疑惑,又见没甚文书工作,倒是局促不安。那夫人见得,便让她指点府里女娘诗书,每日翻看相府藏书,倒也清闲度日。
府里女娘听得,虽不喜多个远亲,却不敢违背王氏夫人。其中有一女名唤秦童娘,本是秦桧长子秦熺之女,生来就被诰封崇国夫人,恁得娇养。如今被个白身女娘指点,心中不满,整日挑衅。那孙虹洁见了,也只是轻轻揭过不提。
先不谈孙虹洁相府遇亲,只说那孙翰林献女未成,独女也不知去向,气得发昏。又见得万俟卨被秦相几番排挤,四处碰壁,也发了一番兔死狐悲之感,便龟缩起来。谁知没两天,竟被下仆告发,说是府有反诗,蓄谋已久哩。
那孙翰林几日寻不到独女,本要推个暴病夭折,谁知一顶谋逆帽子扣来,砸得头昏眼花。纵横六妾听得,闹得沸反盈天,又见孙虹洁遍寻不见,只往她身上推。孙翰林听了,倒也捻须不语。
谁知那上门的官差只是冷笑,将孙家众人捆将起来,就往大理寺狱走。孙翰林并六子说尽好话,也没个回应,眼见府中金银搬空,六妾发卖,孙翰林看得肉痛,恨不得扑上去撕咬那官差几口。
那大理寺官员见得,叹道:“嗳,你与我同科,也是个提笔的手,读书的身,怎得恁是胆大,竟想翻天?如今这等境地,也是自找苦吃”。
孙翰林叫苦连天:“我哪有那等胆子,都是那孽女所为,才害了全家。人人都说她善笔墨,料想仿我笔迹也是做得,只是她早被我赶出家门,怎牵扯到我家身上?”
那闵姓官员叹道:“你也别推来阻去,你那独女也只是妇人家,怎能想出那等言语?都怨你眼盲耳拙,竟得罪人,如今只得这样了”。
孙翰林听得,垂头丧气,心道太_祖曾有令除非大逆,不杀士人,若那孽女认了这罪,自家倒能留得性命。只是那孽女不知去向何处,只害得全家可怜。
孙翰林越想越气,只觉得都是孙虹洁罪过。若她是个男儿,自家定捧着正室,哪能让她气郁而亡?李氏不死,那王氏夫人与秦桧定与自家亲近,说不得如今加官进爵,哪会待在翰林院干熬?都怪那孽畜,害自家不浅。
正鼓着一肚子气,恨不得寻个发泄地,却听得那闵姓官员道:“虽说不杀士人,只是你却谋逆,如今也保不住项上人头。除你之外,你家门生亲眷都遭殃哩”。正似那晴天霹雳,劈得孙翰林脚心一软,竟瘫倒在地。
那押送官差见了,忙呼喝几声,用脚踹那前翰林。孙翰林受着辱,见那同科的闵姓官员也只略略一拦,心中耻辱凄凉。正当此时,却有个小卒子低着头,往自家手心塞了一物,顺带将自家扶起,便匆匆溜走了。
孙翰林假装咳嗽,偷看那纸条,见那字迹熟悉,怔了一怔。那押送官差见他磨蹭,本要再喝骂几声,却听那前翰林大叫道:“闵年兄,我晓得真凶了,就是近日背生紫斑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1陆游《老学庵笔记》:其(秦桧)孙女封崇国夫人者,谓之童夫人,盖小名也。爱一狮猫,忽亡之,立限令临安府访求。及期,猫不获,府为捕系邻居民家,且欲劾兵官。兵官惶恐,步行求猫。凡狮猫悉捕致,而皆非也。乃赂入宅老卒,询其状,图百本,于茶肆张之。府尹因嬖人祈退乃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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