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珊见此时日头已然当空,心头隐隐感觉有些不妙。她跪走到贺玉菡身边,说道:“娘娘,现在应该早过了辰时了,陛下怕是不会来了。”
闻言,贺玉菡一呆,说道:“这么说,他还是不愿意见我?他,他真的那么狠吗?”
“娘娘,你还是回去吧。”红珊叹息道,“你再跪下去,怕也无济于事。”
贺玉菡呆立了片刻,然后仰起苍白的脸,对着红珊说道:“红珊,你去问问都什么时辰了?再打听打听刘郢回后宫来用午食没有。”
一般说来,皇帝会在午时前后回后宫来用食的,再在寝宫里小憩片刻。贺玉菡虽然去不了前庭,但如果刘郢回了后宫,她便是硬闯也要去找他的。
“好。”红珊点了点头,然后起了身,往前庭那边而去。
约摸过了一刻钟的样子,红珊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对着贺玉菡说道:“娘娘,原来都快午时一刻了!”
“什么?”贺玉菡大惊,“都午时一刻了?”午时三刻就要行刑,来不及了!娘亲,阿出就快死了!不能再在这里傻傻地等下去了。
她赶紧问道:“那陛下回来用膳没有?”
红珊摇了摇头,说道:“奴婢听说陛下今日没回来,将午膳传到勤政殿用的。”
好个刘郢,为了躲我,居然都不回来用膳!
“扶我起来!”贺玉菡紧紧咬着牙,“我们去前庭!”
红珊扶起贺玉菡,说道:“娘娘,有重兵把守,我们出不去!”
“有重兵又怎么样?”贺玉菡冷笑,“我死都不怕了,还怕他们?大不了就血溅当场!”
“娘娘……”听了贺玉菡的话,红珊大急,“你可别这样想,你还有小皇子啊。”
可是此时此刻,贺玉菡已明白自己这个孩子也打动不了刘郢了,遂苦笑道:“他爹爹都不管他的生死,就算是生下来,也不过是这世上多添个苦命之人罢了。”
“娘娘,你别这么想……”红珊眼圈一红,眼泪便掉了下来。
贺玉菡背过身去,抹了抹自己的眼泪,说道:“不说这些了。走,去勤政殿。”
红珊见劝不住她,只得上前扶着她:“娘娘,你可别跟他们硬撞,咱们好好说。”
贺玉菡轻声一叹,没有说话。
皇城之内,分外前廷与后宫。前廷是皇帝处理政务之所,文武百官奉诏皆可进入,后宫是嫔妃所居之处,外男一般不可进入,同样地,嫔妃一般也不可进入前廷。
因而,贺玉菡走到前廷与后宫之间的承天门,便被侍卫拦住。见贺玉菡想要硬闯,侍卫们也不与她动手,只在她面前筑起一道人墙,任她磨皮了嘴皮都不肯让开。她推也推不动,拉不拉不走,她无法了,只得低下身份,哀求道:“各位兄弟,我不求你们看在我这皇后的面上,只求你们看在我只是一个为了留下家人性命的可怜女子,放我过去见见皇帝吧。”说到这里,贺玉菡忍不住泪如雨下。
侍卫们面上虽然微微动容,但依然如泰山屹立一般,岿然不动。
正在这时,从承天门那头走出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看衣着打扮,应该是这队侍卫的头儿。他走上前来,对着贺玉菡叹声说道:“皇后娘娘,你还是请回吧。他们放了你过去,他们的人头便要落地,而你要救得那些人,反正也救不下来了,何况还要让这世上再多一些怨魂呢。”
“为何救不下来?”贺玉菡问道,“你不让我试试,怎么知道我救不下来?”
“娘娘,就算小人放你过去,你见到陛下也已经过了午时二刻了,就算是陛下马上下旨赦免贺氏一族,派去传旨的人快马加鞭赶到东市,也已经行完刑了。”那男子望着贺玉菡,问道,“再说了,皇后娘娘,你可有把握让陛下一见到你,便改变主意赦免贺氏。”
闻言,贺玉菡心头一黯。给她一个时辰,她都不见到能说服刘郢。
半晌,她才颤抖着双唇,说道:“照你这么说,我娘亲,我大嫂她们……还有二叔、三叔他们一家,我,我都救不了?”
“娘娘,你还是回宫吧!”男子低头应道,“小皇子也是你最亲的人。”
她呆了呆,眼睛穿过承天门,木然地盯着前方,感觉自己的心,正被人用刀一块块的剜着肉,血肉模糊,却已感觉不到痛楚了。
“娘娘,我们回去吧。”红珊含着眼泪,上前劝道。
贺玉菡没有动,盯着承天门的双眼慢慢变得血红,片刻,她对着承天门的另一端,凄厉地大叫道:“刘郢,你害死我全家!你好狠!你居然连阿出这个孩子都不放过,枉他还喊你姑父,你怎么狠得下心杀他?你的心,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呀?”
“刘郢,我恨你……我……”突然,贺玉菡感觉喉头一阵腥甜涌了上来,然后“扑”的一声,一口鲜血从她的口中喷出,然后她身子一软,便向后倒去。
红珊吓坏了,赶紧扶着她,惊慌地叫道:“快,快来人呀!”
很快,便不知从哪里跑了几个宫女寺人出来,帮着红珊将贺玉菡扶住,没多时,又来了一辆凤辇,众人赶紧将贺玉菡扶了上去,送回了颐延宫。
就在贺玉菡回颐延宫的同时,东市外,也有一溜人,穿着白色的囚服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他们每个人的背上插了一块牌子,上面书写着名字,用红笔勾了一个圈。这些人有男有女,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其中最年幼的一个男童,不过四五岁的光景,他背后的牌子写着“贺彦”。
在场外,围了许多百姓来看热闹。
“这贺家小公子才这么点大,长得眉清目秀的,就要去见阎王了,真的可惜啊。”一个年轻妇人摇了摇头。
她身边一个年长一些的妇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四五岁的孩子也不放过,真是可怜啊!”
“你们妇道人家懂什么?”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男子轻哼一声,说道,“这叫斩草除根!要不然,这小儿长大了,要为家人报仇,犯上作乱可怎么办?”
“贺家都倒台了,这小孩子长大了能做什么?”年轻妇人撇了撇嘴。
“你们可别忘了,他可还有一个皇后姑母呢!”山羊胡子说道。
年轻妇人愣了一下,随即小声说道:“皇帝也真是心狠,一日夫妻百日恩……”
“秀娘!”山羊胡子面色一变,赶紧出声喝道,“胡说什么?你不要命了?”
这叫秀娘的年轻妇人身子一抖,到嘴边的话也被吓得缩了回去。
好在围观的人们都聚精会神地望着场中,也没什么人注意他们说的话。
这时,一个年轻军士走到场中,面对着监斩官,下拜行礼道:“禀大人,午时三刻已到!”
监斩官扫了一下穿着白色的囚衣,背对着自己跪在场的那些人犯,每个人的身后都站着一名身材厚实的刀斧手,连贺彦也不例外。
他微微一顿,伸出手,拈起行刑的令牌,肃声说道:“行刑!”
话音一落,只听“啪”的一声,那行刑的令牌已被他掷在了地上。
军士站起身来,高声大叫道:“准备行刑!”
囚犯身后的刀斧手们得令,纷纷抽掉插在人犯背上的牌子,然后高高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大刀。在正午阳光的映照下,刀身闪着森森的寒光。
跪着的人犯们知道自己的大限之时已到,原本便如同死灰的脸上,还是多了一丝惊恐、不甘或怨恨。贺彦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声嘶力竭地大叫道:“姑姑,救阿出!姑姑,救救阿出啊!姑姑!姑姑!”
“斩!”那发令的军士叫道。
刀斧手们将自己手中的大刀狠狠往下一挥,一阵“噗!”“噗!”之响掠过,那呼叫着“姑姑”的清脆童音嘎然而止……
然后世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贺玉菡回到颐延宫,便有太医来为她请了脉,说她只是气急攻心,悲伤过度,放宽心情调理几日便无事了。临别前,太医再三叮嘱她多歇息,又给她开了剂安胎之药,才离开。
贺玉菡独自躺在床上,她知道这时候,早已经过了午时三刻了,她所挚爱的亲人们都已经离她远去了,可是,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也许人的心伤到了极至,都是这样的吧?
不过短短一日,她失去了父兄,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最疼爱的侄儿,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如今她还有的,只有自己肚子里这个孩子了。
刘郢不杀自己,甚至还留着自己的皇后之位,也许都是看在这个孩子份上吧?待自己产下这个孩子之后,说不定也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吧?没有了母亲,这个留着一半贺家血脉的孩子还能在这残酷的后宫生存下去吗?
他虽然是皇子,可他却是一个不受人喜欢的皇子。他,和他的母亲,都是他父亲的棋子,如今棋子已经没用了,也该弃了吧?
早晚都要死,何不自己走得痛快些?与其让这孩子来到这世上受苦,还不如让自己带着他一起离开,至少,他不用受那些苦。
想到这里,她低下头,轻轻抚着自己的腹部,温柔地说道:“孩儿,跟娘亲一起走,好不好?娘留下你,你也不见得活得下去。与其让你日后被人暗害,还不如我们娘俩早点清清静静地离开。娘只有你,不像你爹爹,他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到了那个时候,在他的眼里,根本看不到你。而娘亲就不一样了,娘亲会永远把你捧在手掌心里的,不管走到哪里,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好不好?”
也不知孩子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轻轻踢了她一脚。她微微一笑,眼泪却再也忍不住,滑过她苍白的脸庞:“孩儿,你答应娘亲了?真乖!那一会儿,娘亲便带你走。待我们到了极乐世界,我们一家便又团聚了。外祖父外祖母他们会疼爱你的,还有阿出哥哥,他会带你放飞筝,他会带你捉蜻蜓……”
孩子又踢了一下。
“我知道,你答应娘了。真是娘的乖孩子。”她笑了起来,笑容比三月的杏花更美艳动人。
下定了决心,她起了身,整理好自己身上的衣裳,理理了发鬓,将那支玉荷钗深深地插进了发髻之中,然后拿起皇后的绶玺,趁着红珊没注意,一个人偷偷出了颐延宫,再一次往永乐宫而去。
就算死,她也要死在那个人面前,让他一生一世被恶梦所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