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负手而立,背对着敞开的屋门,他还没有听见渐近的脚步声,却已经感受了朝自己走来的程渲,唐晓的心忽然跳的很快,一种难以言喻的奇特感觉笼罩住他,就好像回到了那晚的景福宫——自己被同样的感觉牵引着走向修儿。
程渲走的很慢,慢到莫牙以为她哪里不舒坦,几次回头去看,恨不得拉她一把才好,“程渲,你在想什么呢?”
程渲看见了唐晓负手站立的傲气背影,他黑发如漆,整齐的束在金色的发冠里,他着绣金龙的白缎袍,腰系玉带,身姿如松。
他是哥哥,你一胞所生的亲哥哥。程渲眼前忽的一片朦胧。
——“莫太医是来给母妃诊治,程渲,你来做什么?”唐晓幽幽发声,压抑的音色让人听不出他的心绪,“占卜不能让母妃醒过来,珠翠宫不需要司天监的人。”
“娘娘待我和善,我想来看看她。”程渲澄定应答。
“看?”唐晓笑了笑,“用什么看?眼睛?”
“眼盲心明,许多人和事,眼明的人都看不通透,盲人心如止水,反而可以明白。”程渲浅笑,“殿下笑我?”
“那…你就用心去看。”唐晓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福朵赶忙把程渲扶到床边。
——“娘娘,程卦师来看您了。”福朵在主子耳边低喊了声,虽然明知道主子也不会醒,但她还是满怀虔诚,做好一切。
程渲看见了沉睡的萧妃,她本就生的弱不禁风,当年艰难产下双胎,严重耗损了她的体质,之后许多年,她也没有一日的安乐,她牵挂蜀中的孩子,为他的厄运自责愧疚…就在她被莫牙调理着一天天好起来,却又被人算计,不知道还会不会醒过来…
程渲摸住萧妃冰冷枯瘦的手,她的白裙恰好挡住了旁人的视线,没有人看见她紧紧扣住了萧妃的十指,缠绕交错,血脉涌动。
萧妃双目紧闭,神色安详平静,睡梦里,没有坎坷,没有悲苦,没有愧疚,也没有遗憾,她可以穿越梦境回到遥远的巴蜀,做一个自在的桑女。
在睡梦里,她不会知道——她含辛茹苦养大的穆陵,根本不是自己的骨肉。她拼着命生下的儿女,被权势算计牺牲,一南一北被远远送走,差一点就死在天涯海角,像是世间最微不足道的尘埃,仿佛不曾活过。
程渲想忍住泪水,但眼泪却止不住的滚落,滴在了萧妃的指缝里…恍然间,萧妃的指尖微微一动,程渲抬眸看去,萧妃灰白的眼角,润出隐隐的红色。
“看不出,你对我母妃情意匪浅。”唐晓走近程渲,冷酷注视着她腮帮上凝着的泪水,“母妃不过是睡着了,你哭什么。”
程渲忽的转身对峙着唐晓,唐晓倒退半步,心口一惊,唇齿半张没有发声。他想斥责程渲的无礼,但他却斥不出口,今日的自己,早可以轻松碾杀程渲和莫牙,但他却没有这么做,唐晓也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知道程渲就是没死的修儿,还留着这个祸患做什么?
唐晓也不知道为什么,修儿火海逃生,自己…却不想动她第二次。
程渲缓缓起身,没有再去看唐晓。莫牙恼道:“我要给娘娘诊治,你们说个不停还怎么治。程渲?”
程渲站起身,“有些日子没有和殿下谈天说地,既然是朋友,不知道殿下愿不愿意陪程渲出去走走,也给莫太医腾出地方来?”
唐晓是想一口回绝的,但有那么一刻,他鬼使神差的答应下来,他沉默的跟在程渲身后,慢慢踱出寝宫。莫牙回头去看,见俩人步履沉缓,一前一后走出了屋门。
莫牙动了动唇,他想喊住程渲,但又挂心昏睡的萧妃,一个迟疑,程渲和唐晓已经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珠翠宫,僻静处
萧妃真的是很喜欢优昙花,前院种了许多不止,连不怎么有人经过的偏僻角落,也零星的种下几株,冬日还没有完全过去,优昙花枝枯槁,凄凄凉凉,像是再也不会萌发新芽。
程渲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唐晓开口,她捻起一根枯枝,轻声道:“说是朋友,殿下怎么不说话?我记得,你生辰的时候,请我进宫赴宴,殿下还问起我优昙花。”
唐晓长睫落下,笃定道:“你不会是想一个才丧妻的男子,和你热情洋溢的说笑吧?”
“殿下长情,人人都知道。”程渲松开枯枝,“我终于知道,萧妃娘娘为什么这么喜欢优昙。”
——“为什么?”
程渲不再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盲女,她水盈盈的眼睛直白的看向面如荒原的唐晓,“优昙产自蜀中,易种植却难开花,一生可以见优昙盛放一次,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守候优昙,要耐得住寂寞,受得住孤苦,萧妃就像优昙花一样,坚韧执着。”
——“殿下?你在听吗?”
“那你说。”唐晓低哑发声,“母妃还能不能看见优昙开花。”
“她以为她可以等到。”程渲音色微颤,“人在做,天在看,萧妃一生虔诚,她是个好女人,好母亲,但为什么老天不开眼,让她命在旦夕?”
“许多事,真的说不清楚。”唐晓负手转身避开程渲,他的喉结微微滚动,“所幸她没有承受什么痛苦,能长睡不醒,也是一种…欣慰。”
程渲愤愤上前,拉住了唐晓的绣龙衫,唐晓一个激灵骤然转身,他是厉害的练家子,对人对事充满自卫的戒备,他忘了身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卦女,他猛的挥开程渲,程渲踉跄倒地,疼得喊出了声。
唐晓下意识的想去扶她,手身在半空嘎然顿住,四目对视,映着彼此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五哥…”程渲眼眶含泪,泪里溢出深深的怨念。
“你叫我什么?”唐晓耳边嗡嗡,如同梦中轮转。
“五哥。”程渲爬起身,指向唐晓的脸,另一只手指着自己崭新的容颜,“龙凤双生,原本是上上大吉。一个被送去了蛮荒的巴蜀,一个,被送往遥远的农家…五哥易容变脸,我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五哥,这是我们的命么?”
——暮色下的景福宫,程渲听见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她蓦然回首,眼前模糊什么都看不见,她恍惚张口,唤出一声“五哥”。
唐晓看着程渲泪流满面的脸,他早知道程渲就是易容后的修儿,浴火不死的修儿,他却从没敢想过,和自己命运天上地下的会是一个,妹妹。
——“双胞胎之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你真的没有感觉到,他/她在靠近你吗?”
唐晓知道修儿不输自己的悲苦身世,她被魏玉从旱灾的死人堆里捡回来,初入岳阳时,连是男是女都辨认不出,她苦学卦术,熬瞎了眼睛,在她最青云之上的时候,摘星楼大火,第一卦师死在了寒玉衣里…
那冲天的大火,就是…就是…唐晓仰头低吼,眼眶通红,瞳孔里溢出悔恨欲绝。
——“我拿什么去信你?修儿可以假死遁世,变作程渲,你也可以信口胡说,居心叵测…”唐晓竭力想逃避,但巨网之下,早已经无处可躲。他就像上林苑里无路可走的穆陵。
程渲取出怀里用帕子包裹住的物件,帕子揭开,里面是一块漆黑的龟骨,白帕上印着交错的炭色纹路。
唐晓冷冷看着,不屑道:“不过一块死物,鎏龟骨?以讹传讹可以通天的鎏龟骨?命运要是真靠死物来定,那也离灭亡不远了。程渲,我不信命,我从不信什么命运。御出双生,龙骨男尽?程渲,你不会真的以为,死了的皇子都是循着老天定下的路数,非死不可?那不是天命,都是人祸,是人祸。”
——“因为…”程渲屏住泪水,“那并不是真正的卦象。那一卦,是假的。五哥…我们的命运,不该是这样。”
“假的…”唐晓抢下程渲手里的帕子,纹路交错,唐晓压根看不懂什么,“假的?真正的卦象,是什么?”
程渲痛恨唐晓的丧心病狂,恨他把母亲变作一个昏睡不醒,不知明日是何时的人,恨他一把火烧死摘星楼三十六条人命,芋儿才十六岁,最美的年华被烧成一具焦尸…
但,自己竟然是和他一胞所生,他应该是自己,比哥哥更加亲密的孪生哥哥。
“母亲背负着产下大凶双子的枷锁,其实…”程渲狠狠擦拭着溢出的泪,她不想当着唐晓的面流泪,“她怀的是大吉龙凤,龙凤呈祥,上上吉兆。母亲应该得到的是无尚的荣光,而不是十多年的冷眼…她被人作弄,至今都被蒙在鼓里,日日担惊受怕,担心你和穆陵骨肉相残,她为两个儿子诵经祈福,希望你们有各自的前程…她一生从没犯错,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却没有过上一天的安乐日子。临了,还被亲生儿子下药谋害,如活死人一般…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五哥…你后悔么?”
——五哥,你后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