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渲若有所思,她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心里觉得有点古怪,但就光凭刚刚刺墨嘴里说出的,又好像没有一丝破绽。
穆陵认真听着,眉宇间没有起伏,像是完全听信了刺墨的话,又像是在沉思什么。
不知不觉已到子夜,刺墨年纪大了,说了许多话也泛起了倦容,他起身看着穆陵,不客气道:“穆皇子这些日子都睡着牙牙旧时的屋子吧?我一把年纪不与你客气,那间屋,今后归我。宅子虽然不大,但房间也有几个,你自己个儿再找个拾掇拾掇。”
穆陵恭敬道:“无妨。”
刺墨对程渲流露出一丝挑衅的得意,程渲有些无语,刺墨医术盖世,这性子却还和个少年一样。难怪莫牙也是如此,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漆黑的院落里,莫牙随意坐在枯井边,愤愤扯弄着地上的野草,像是当作自己的仇人。穆陵驻足看了看,轻声对程渲道:“莫大夫该是不好哄,你去劝劝他吧。被人当替死鬼收养,换作谁都不好受。”
程渲一步一步走向莫牙,莫牙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振臂道:“别理我。”
程渲也不应他,径直走到莫牙身旁一屁股坐下,莫牙急道:“深秋地凉,女人家坐不得,起来起来。”
穆陵远远看着,沉默的背过身往别屋走去,心里涌出的不知是欣慰,还是落寞。
“你不起,我也不起。”程渲固执着。
“那你就坐着。”莫牙犟气上来撇过头,“自己夫君是个顶包鬼,你是不是要笑死?”
“他真拿你顶包赴死了么?”程渲忍住笑,“还不是放弃一切带你离开?老爹豁出一切保你,顾念你的安危冒险回来...不和你说笑——刚才如果老爹说你才是皇子,我都信。”
——“啊?”莫牙咂舌,“怎么也不可能是我,我也不稀罕。”
“万一...真是呢?”程渲故意挤了挤大眼,“莫皇子?”
——“莫皇子?”莫牙愣着随即哈哈大笑,“少挤兑你夫君,皇子?送给我我也不要。”
“齐国皇子?锦绣河山,你都不要?”程渲笑嘻嘻道。
莫牙耿直的摇着头,“我也就使得起金针,天下?我没想过。”
程渲捏住莫牙的腮帮子,盈盈星目深情的凝视着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老爹把你送去蜀中,把唐晓带在身边,蜀中贫瘠困苦,你怎么去熬?”
莫牙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秋风剐过也不觉得寒冷,莫牙沉默片刻,低声道:“孤独,也是很难熬的。我能耐得住孤独,唐晓为什么受不住困苦?”
程渲无言,捏着他腮帮子的手缓缓松下,莫牙攥住那只手,爱怜的贴在了自己的心上,“老爹刀子嘴豆腐心,他嘴上还是不喜欢你,知道你我成亲,他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你不也是?”程渲翘起嘴,“样子气鼓鼓的恼老爹,其中心里根本没有怪他。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
“神婆子。”莫牙伸手去挠程渲胳肢窝,“不光嘴神,眼睛还挺毒,这都被你看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窗沿边,见莫牙露出欢颜和程渲嬉闹,全无刚刚半点的怒容,刺墨扶住斑驳的墙壁,也只有这个女卦师,可以让清冷的牙牙快活无忧。
刺墨低低叹了声,轻轻掩上了窗户。
皇宫,景福宫。
周玥儿已经偷偷观察了自己的夫君许久。
自打从宫外回来,唐晓就阴郁着脸孔,凝视着一处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满腹叵测的心事,却又不说半句话。
他的眼神让周玥儿觉得莫名的骇人,那不单是一种冷漠孤傲,似乎藏着愤怒,还有…不平。周玥儿不敢去猜,自己的夫君胸怀天下,岂是她一个女人可以揣测的。周玥儿卑微的坐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喘。
半个时辰过去,唐晓终于动了动眼睫,看到了守候着自己好一阵的周玥儿,唐晓半张干唇,沙声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吩咐你的事…办妥了?”
周玥儿站起身,顺从道:“臣妾来了有半个时辰,见你在思考什么,就没敢惊扰。吩咐的事…臣妾已经办好,只是臣妾…有些不大明白。”
——“周卦师冰雪聪明是出了名的,有你不明白的事?”唐晓幽幽发问。
周玥儿惶恐咬唇,不解道:“原本殿下和母妃悄悄出宫,事情办得低调隐秘,也传不到其他宫里…为什么…殿下要臣妾把这件事宣扬出去?还…还传到了皇上和皇后耳朵里…”周玥儿怯怯看了眼神色不喜的夫君,“您知道么…宽厚如皇上,听说母妃在三皇妃丧事里头出宫,也有些不大高兴。皇后很少过问宫里的事,知道后…也很是震怒,还当众斥责了母妃不懂规矩。虽然没有禁足…但…这样大的怒气,母妃后头…怕是也要小心行事了。”
——“殿下…”周玥儿鼓起勇气,“玥儿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唐晓站起身朝周玥儿缓缓走去,温暖的掌心轻轻按在她的酥肩上,周玥儿娇躯一软,整个身子恨不得当即融化,瘫软在心爱男人的怀中,“殿下…”
——“那你说说,母妃在这个档口坚持出宫,对是不对?”唐晓俯下头。
周玥儿神志迷乱,低喃道:“不对…母妃这几天,是不该任性出宫的。”
“那不就行了。”唐晓抚摸着周玥儿的肩头,似乎都可以感受到她肩上血脉的涌动,“母妃这些时候越发想一出是一出,父皇去珠翠宫的次数不多,我们都刚刚新婚…母妃觉得寂寞自然就会寻些事情打发光景…做儿子的,劝不住,就只有用别的法子留下她的步子。不出宫,少出宫,是好事。我这个做儿子的,是为了她好。你还不明白?”
——“臣妾明白了。”周玥儿紧紧拉住唐晓的手,“殿下,您用心良苦,臣妾这会儿才明白。”
“你明白就好。”唐晓满意的按了按她的手背,“太子身边需要的事贤妻,你通晓大义,明白是非,你做得很好。”
夫君的夸赞让周玥儿有些飘飘然,她的脸颊渗出女儿家的娇羞,昂起美艳的脸蛋,羞声道:“殿下,时候不早,要去…歇息么?”
看着她满脸的期待,唐晓挑唇微笑,背过身去,“才说要做贤妻,这就变卦了?”
见周玥儿一脸懵逼,唐晓暗笑,“你先歇息吧。三皇妃明天出殡,今晚的建章宫要操办整宿,本宫…也该念及兄弟之情,去安慰三皇兄。”
——“臣妾和您一起…”
唐晓振臂打断周玥儿,“不必了。白事有什么好一起去的。本宫一人去就足够。”
——“殿下…”
唐晓重拂衣袖,大步走出里屋,周玥儿望着他遥不可及的冰冷背影,热血顿时冷下。
建章宫
三皇妃出身齐国世族,又是三皇子穆荣的至爱夫人,她的丧事,当然是风光操办,往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还都是朝堂大员。
但皇妃的丧事,堂堂太子不是非去不可,唐晓想去吊唁,并不是念及什么兄弟之情,他和所谓皇兄,说过的话都不超过三句,有什么情义可言?他去吊唁,不过是觉得三皇妃的死实在太蹊跷…蹊跷到…连他都想不通是何人要置一个愚蠢跋扈的女人于死地。
唐晓更没想到的是——贤王爷穆瑞,也在吊唁的人群里。
贤王为人公平有度,一向很少和武帝的皇子们来往,何况亲王尊贵,世族贵女的丧事也无需亲自过来。贤王驾临建章宫…倒是有些深意。
——“贤皇叔。”唐晓走上前微微颔首。
“见过太子殿下。”穆瑞苍目灼亮,面色红光熠熠,不像是来参加白事,倒像是…观望喜事一般。
——“都入夜了,皇叔还来送人最后一程,真是有心。”唐晓毫不吝啬的恭维道。
穆瑞欣慰抚须,“三皇妃年纪轻轻就遭了飞来横祸,太可惜了。”
——“真是可惜。那天本宫也在场,咫尺之间,天人永隔…”唐晓遗憾道,“可怜了痴情的三皇兄,心爱的女人死在自己的怀里…这打击,换做是谁都无法接受,三皇兄怕是要伤心好一阵。”
穆瑞瞥了眼哭声不止的灵堂,哑声道:“三皇子性格软弱,文气有余,刚强不足,丧妻重创…该是走不出来了…”
——“哦?”唐晓发出疑声。
见穆瑞走向设好的灵堂,唐晓也跟在他身后负手踱了进去。
灵堂里
三皇子穆荣抚着爱妻的棺木已经哭岔了气,穆荣身体原本就不好,这两天更是水米不进,身子干瘦如柴,双目空洞犹如骷髅,披散着头发连金冠都撇到了一边。
武帝亲临,穆荣也没有止住哀恸的抽搐,跪在棺木前低喃着对爱妻的密语。
眼见几天前还好好的老三变成这副颓废虚样,武帝倒退几步,都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儿子,“祈儿?祈儿…”武帝苍声呼喊,穆荣看都不看。
——“祈儿呐…”武帝颤颤巍巍的搭向老三的肩,“父皇叫你呐,荣儿?看父皇一眼?”
穆荣耳边一声惊雷回过神,扭头望着武帝,哇的一声痛哭出来,“父皇…父皇…”
——“人死不能复生,想开些,想开些…”武帝有些涣散的眼珠子想努力暗示穆荣什么,但穆荣已经悲痛的不能自己,匍匐在父亲的脚下,犹如一只被灼烤的虾子。
“父皇。”穆荣忽的死死扯住武帝的衣角,“儿臣,求父皇,求您成全儿臣…”
武帝弓身想扶起老三,穆荣挡开他的手,眼睛通红,“求父皇成全儿臣。”
——“成全,父皇什么都答应你,荣儿,朕的好孩子,起来,起来说话。”武帝颤着声音,“给朕起来。”
穆荣朝武帝深深磕了三个头,一手扶着爱妻的棺木,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像是飓风里就要被折断的枯木。
穆荣要求父皇什么?唐晓情不自禁的走近几步,再看身旁傲立的穆瑞,他神色格外平静,眼神带着一抹得逞的快意。这副表情在灵堂里显得很不一样,其他人或是同情,或是伤感,抑或是毫无反应。却都不像贤王穆瑞这样,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在穆瑞的意料之中,他入夜亲临建章宫,不是为了吊唁,而是,为了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