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渲看着他,“贤王又不会吃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生死卦,会不会有危险?”莫牙急问着,“你卜出了什么?”
程渲守着鎏龟骨这么些年,人人都想从她身上窥出天机,得到点拨。也只有莫牙,他的心里,只有自己一人。
程渲眼眶微红,情不自禁的环抱住了一脸关切的莫牙,她的脸颊轻轻擦着莫牙的鬓角,莫牙周身发酥,轻轻拍着程渲的背,没有再说话。
——“生死卦下,必取一命”程渲低幽道,“要是所卜那人是生,就要拿一个人的性命去补,这条命,多是卦师…”
“程渲!”莫牙震怒的呵斥道,“谁允许你交出自己的命了?你的命是我的,你忘了么,是我的!”
——“我才没忘。”程渲捂住莫牙的嘴,“你忘记之前自己说我什么了?神婆子,就靠一张嘴糊弄人,我怎么可能拿自己的命去博?”
莫牙见识过程渲嘴皮子的厉害,说的胖傻和唐晓一愣一愣分不清虚实,可是穆瑞多厉害,程渲竟能连他都蒙过去?莫牙有些半信半疑。
程渲看出他的心还替自己悬着,嘴角挑起一丝狡黠,“我对贤王说,生源于死,死涌现生。就像这枚钱币。”程渲摸出一枚钱币在莫牙眼前晃了晃。
莫牙还没眨眼,程渲弹起钱币落下手心,另一只手蓦的遮住莫牙乌黑的眼睛,“你猜,是字,还是花?”
——“字。”莫牙才说出就否认,“不不不,是花,我猜是花。”
程渲也不应,落下手,把掌心托向莫牙的眼睛,眸子清亮。
莫牙看到的是一枚直立不倒的钱币,不是字,也不是花,“程渲…你好厉害。”
“世上没有绝对的死卦。”程渲握紧手心,“死地也能重生,生源于死,死涌现生,就是这个道理。”
——“穆瑞,他信你所说?”莫牙握住程渲的手。
“如果是平时的穆瑞,他是不会轻易放我走的。”程渲若有所思,“但是,今天的贤王爷,有些奇怪。他不像是…那个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把握的齐国第一人,他在害怕什么…这种害怕让他没了自己的果敢睿智,他愿意信我,信太子和唐晓不会有事。”
——“真是奇怪。”莫牙边走边道,“穆陵又不是武帝最后一个儿子,这不是还有两个么?”
程渲看着莫牙棱角分明的侧脸,莫牙单纯,但却有一副玲珑的心肠,他看透许多,但还保持的最初的干净,“你为什么不觉得,贤王不是挂念他最器重的门客唐晓呢?”
“倚重门客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莫牙自若脱口而出,“而穆陵这个太子,才是贤王的目的。”
“莫牙。”程渲失声道,“如果你长在岳阳,去谋一个功名,一定可以纵横朝堂青云之上。”
“我才不稀罕。”莫牙傲娇道,“医者仁心,他们有吗?我要是长在岳阳,你程渲在哪里,早掉海里喂鱼喽。”
莫牙捏了捏程渲的手心,“走了。等天亮,穆陵唐晓一定会回来,到那时,你也不会那么担心了…”
——“对了,钱容把你带哪里去了?是去见穆郡主?”程渲话里渗出些自己觉察不到的酸意。
莫牙暗笑程渲终于也会为自己吃醋,脸上却澄定道:“穆郡主也在,不过,我是去给她母亲治病。程渲,你见过贤王妃么?”
——“贤王妃?”程渲摇头,“她深居简出,我没和她打过交道…”
莫牙想起贤王妃晦暗的脸色,叹了声道,“她郁结太重,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茫茫的大海边,一艘乌木宝船扬起了风帆,借着风势朝海上驶去…
大宝船
穆陵醒来的时候,周身已经使不上力气,软绵绵的像是踩着了云上,他拼尽力气睁开眼,嗅着满屋的药材气味,头脑渐渐清醒。
他看见了,看见自己的金甲脱落在地上,坚固的金甲被玉逍遥踢得凹陷,裂出数道口子;他看见四周是一种从没见过的齐整,不多的物件摆放妥妥当当,他看见了,一个穿灰色衣服的陌生男子缓缓的走向自己,掌心托着什么精贵的东西,动也不动…
他看见了,自己一臂外,还躺着一个男子,男子身形舒展,双目悠然的望着天花板,唇角还带着笑。
穆陵的头忽然疼的要爆裂,他记起了一切,是唐晓,唐晓,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孪生哥哥的那个瘸子护卫。
穆陵还想努力回忆出什么,他的身体忽然急促的抽动着,他想到了修儿,还活着的修儿,不,是程渲,是程渲…穆陵动着嘴说不出话,眼睛一眨溢出泪花。
——“她还活着…”穆陵喃喃低语。
“他活着,你也还没死。”刺墨蹒跚走近,沙哑的声音犹如神秘的咒语。
“修儿,还活着…”穆陵热泪滚落。
“刺墨。”躺着的唐晓笑了一笑,“他口中说的,是一个心爱的女人,就是那件梅花白衣的主人,司天监女卦师修儿,被莫牙换去脸的那个人。”
穆陵挣扎着想起身,可才一发力,腹中绞痛又吐出一口血来,穆陵额头的汗水像黄豆一般大,脸色发青奄奄一息。
“不要动。”刺墨按住他抽搐的身体,“你受了很重的伤,剧动裂了血脉,是会猝死的。”
“修儿,不…程渲,在哪里”穆陵扯住刺墨的灰衣,眼睛里闪出一种恳求,“我要见程渲…”
唐晓放声大笑,翻起身子盘坐在榻上,笑目直直打量着只剩半条命的穆陵,“程渲?她当然在岳阳,而你,现在在海上。”
——“海上?”穆陵扭头竭力朝窗外看去,他看见了碧海蓝天,看见洁白的海鸟掠过平静的海面,尖叫着朝旭日飞去,“在海上…”
“世上又有多少人有你这样的好命。”唐晓冷笑一声,“我长在蜀中,莫牙耗在这艘一眼可以看穿的船上,而你,享尽繁华不止,还要坐拥齐国天下?天下的好处当真要给你一个占了?”
“海上…”穆陵苦思不解,“你们要做什么…你不跟我去见父皇问清一切,把我带来海上做什么?”
唐晓瞥了眼刺墨手里那只青色的蛊虫,“你觉得,程渲的那张脸,如何?是不是比之前的修儿更加貌美动人,连情系修儿的你都忍不住多看几眼?那张无懈可击的脸,就是出自莫牙的手,而你眼前这位,就是莫牙的师父——神医,刺墨。”
唐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穆陵身边,穆陵想避,却无处可逃,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贤王府的唐护卫压迫的看着自己,眼睛里露着就要得逞的得意。
——“穆陵,我的…弟弟。”唐晓低沉发声,森森之感连刺墨都浑身发冷,“刺墨和神蛊会给我一张你的脸。今日之后…我,就是…”唐晓话音忽然变作穆陵,“我就是你,齐国的太子…殿下。”
——“我就是你,齐国的太子殿下…”
穆陵耳边惊雷轰鸣,眼前乌云压顶,再也看不见什么。
宝船上没有了安神散,刺墨取出银针示意唐晓躺下,唐晓幽笑着又看了眼绝望得无力反击的穆陵,仰面躺下。
刺墨银针晃眼,划过唐晓刀刻一样的脸,刺墨沙声又起,“蛊虫食肉时会很疼,没有安神散,我会用针灸刺穴让你暂时失去痛感…”
——“不用。”唐晓推开刺墨执着银针的手,“再痛,能有半生的颠沛痛?蛊虫食肉,也是在吞噬我不堪回首的过去,我要这剐肉剧痛提醒自己——今天的选择,我唐晓,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
“你一定会后悔。”穆陵艰难发声,“唐晓,你一定,一定会后悔。”
“不博这一次,我才会后悔一生。”唐晓注视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蛊虫,他似乎看见了几天后的自己,意气风发的走在皇宫大道上,受着所有人对自己的朝拜,终有一日会坐在那张龙椅上。
——“程渲…程渲…”穆陵的声音渐渐低下,“不要,伤了她…让她走…”
情如铠甲,也是软肋,唐晓有些沉默,穆陵濒临死亡前,居然不是想说动刺墨放过自己,心心念念的是让他放过程渲。
“我答应过刺墨,会放过莫牙。”唐晓低声道,“莫大夫眉间心上都是程渲,他一定会把程渲带走。程渲只要放下心里的执念远离跟他离开,往事种种,都会随风逝去。弟弟,这是做哥哥的答应你的。”
——“只可惜。”唐晓嘴角泛起一抹诡异的笑容,“程渲,这辈子都只会把你当成…要置她于死地的那个…五哥…”
冰冷黏腻的蛊虫爬上了唐晓的脸颊,蛊虫已经很久没有食过血肉,突如其来的美味让这只虫子有些亢奋,唐晓感受着蛊虫在自己脸上的蠕动,他惬意的放松下来,没有丝毫恐惧。
刺墨端详着穆陵的脸,穆陵和唐晓身形相近,虽然长得不同,但都有一张英俊无懈的脸,穆陵冷峻,唐晓英气,他们明明都是齐国最显赫的皇族,却没什么要受命运这样的捉弄。
穆陵似乎感觉不到刺墨正在细细看着自己,他眼神恍惚,穆陵知道,这一次,他一定是必死。穆陵不怕死,长到这么大,他几乎从未怕过什么,直到摘星楼失去修儿,他才发现,自己最怕的是,再也看不见心里的那个人。
——“凶吉相承,祸福轮回,殿下,这一卦要说的,就是死地重生。”
——“死地重生?”
——“殿下是愿意步步惊心,还是趁早破解?”
——“程渲,我明白了。”
——“小心谨慎,护住自己。殿下…切记。”
“程渲…”穆陵低呼着这个名字。
刺墨枯凹的眼睛有些匪夷所思的看着绝境里的穆陵,他就要死去,却还放不下一个叫程渲的女子。他的痴情,让刺墨想起了一些往事,但那些画面转瞬而逝,时光荏苒,刺墨已经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