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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02)葬礼(1 / 1)

苏曼真父亲苏钦德是邹城康复医院的副院长,因此苏家在邹城算得上是有头有脸。邹城地方小,平常哪家丢了狗,都能在地方晚报上占个豆腐块,如今出了淹死人的大新闻,当然迅速成了大家饭桌上嚼了又嚼的谈资。

小报记者来门口堵了几回,都被平日态度温和谦恭的苏钦德轰出去了。这些记者吃了闭门羹,转头就去报纸上添油加醋一通乱写,不过一桩普通的意外溺水事故,却被人杜撰成了罗生门。

“你陈阿姨身体平常本来就不好,现在又要听这些编排。苏家就曼真这么一个孩子,走了,现在连个主心骨都没有……”王丽梅说一句,抹一把眼泪,“你说,这些人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孟遥没说话,手里一把韭菜,快要被她掐得七零八落。

吃过晚饭,苏家亲戚商量好了治丧事宜,到深夜,灵堂就布置起来了。

家里只有外婆一人,孟瑜吃过晚饭就回去了。孟遥和王丽梅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

只睡了三小时,孟遥就起床了,和王丽梅简单洗漱,赶去苏家。

连日的雨,温度降了许多,吹来的风带着清寒。

五点天还是暗的,只有路灯亮着,未褪尽的黑暗伴着微雨,沿途石榴花落了,一地的残红。

这路,孟遥和曼真以前常走。

苏家灯火通明,灵堂里已有人守着。

孟遥一踏进去,就看见立在灯下的丁卓。

他似乎还穿着昨天那件衣服,一手插在裤袋,背挺得笔直。

孟遥将目光投向前方。

灵堂正中立了幅苏曼真的大幅照片,照片中的她仍是巧笑倩兮。

那是幅艺术照,挂在曼真的卧室里,也是她生前最喜欢的照片。以曼真的性格,大约也不希望死后供人瞻仰的最后一面,是死板呆滞的登记照。

孟遥凝望着照片,心中隐痛立时潮水一样漫上来。

天亮,苏曼真初中、高中和大学的同学和老师,陆陆续续的前来吊唁。

雨时下时停,天一直没见放晴。

到中午,孟遥正在帮忙汇总吊唁的名单,丁卓走过来。

孟遥抬头看他。

“我出去一趟,”丁卓沉声说,“如果曼真同学来了,麻烦你接待一下。”

孟遥点头。

丁卓走到门口,拿了两柄伞,迎着小雨出去了。

约莫半个小时,丁卓连同另外一人回来了。

来者是苏曼真的恩师,姓冯,在旦城美术学院油画系任教,他腿脚不便,听闻爱徒讣告,还是立即赶了过来。

丁卓收起伞,搀着冯老师,迈上台阶。

冯老师费力拄着拐杖,跨出一步,缓缓拖着另一条使不上力的腿。

一旁曼真的妈妈陈素月看见了,赶紧迎上去。

她手里攥着条手帕,眼睛红肿,这会儿上去握住了冯老师的手,只说出两字就又开始哽咽。

冯老师拍了拍她的手背,长叹一声,“苏夫人,节哀……”

苏钦德也上来同冯老师握了握手,“天气不好,您过来费心了。”

冯老师叹气,“怎能不来见曼真最后一面。前阵子她还说,同小丁订婚了,回头要请我吃饭,转眼……”

陈素月一声呜咽,将头抵靠在丈夫肩上。

丁卓扶着冯老师,往曼真的棺前放了一束白菊。

冯老师两手使劲撑在拐杖上,凝望着曼真的照片,良久无言。

陈素月手里一张手帕已经湿透,这会儿见此情景,又忍不住拭泪,时而掩嘴咳嗽。

“阿姨,”孟遥走上前去,伸手虚虚地去扶陈素月的手臂,“您要是累了就先进去休息一会儿吧。”

陈素月没说话,帕子遮着嘴唇,手臂轻轻一扭,躲开了。

孟遥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半晌,她收回手。

苏钦德倒是冲她很淡地笑了一下,“这几天也是辛苦你了。”

孟遥垂着目光,“应该的。”

“小孟呢?没看见她。”

“和我妈在一起。”

便又沉默下去。

过了一会儿,孟瑜过来喊孟遥帮忙,孟遥向苏钦德点一点头,跟孟瑜去后面。

这晚,直到忙到凌晨一点,孟遥才跟王丽梅回到自己家里。

累,却没有一点睡意。

孟遥冲了个澡,坐在椅上,呆坐着,也不知道自己在看着哪儿,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头发还滴着水,身前背后衣服洇湿一大片。

许久,孟遥轻轻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三个硬壳的笔记本。高中时候,曼真提议两人写交换日记,这一写就写了三大本。

翻开一本,只读了两行,眼前一片模糊。

门外响起脚步声。

孟遥赶紧放了笔记本,手指在纸上晕开的水渍上使劲擦了两下,合上本子起身打开门。

是外婆起夜。

外婆睡眼惺忪,看她一眼,“遥遥,还没睡啊?”

孟遥摇了摇头,“您睡吧,我头发干了就睡。”

外婆叹了声气。

等外婆上完厕所,孟遥在客厅沙发上闷头坐下。

身后的窗上,雨水滴答滴答,敲出单调的节奏。

脑海里反复回想着方才一瞥之下,曼真在日记里写的话:

遥遥,我总相信,到七老八十的时候,我们还能化好妆一块儿出去喝下午茶。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盲目地笃定着,可能是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吧。

——当个约定,你要践诺,我也必不违约。

·

两天后出殡,天终于放晴。

孟遥坐在车上,被地上积水反射的晴光晃得眼睛发疼。心脏像是被人剜掉了,只剩下一个敲着便有回音的,空荡荡的胸腔。

车队将遗体送去殡仪馆,告别之后,便要送入火化。

这是曼真出事以后,孟遥第一次看见她的遗体。

陈素月扶着棺材哭得气吞声断,耳旁哀恸之声此起彼伏。

孟遥眼里噙泪,呆望着棺材中已然阴阳两隔的挚友,想哭而不敢,怕一落泪,这事就真成了定局。

时间到,盖棺。

已快要哭得休克的陈素月被丈夫抱在怀里,细瘦手指攥着衣襟,一声一声凄喊:“曼真……”

棺盖合上。

心里像是被人放了一记冷枪,孟遥泪流满面——

曼真,你说的,我践诺,你也必不违约。

骨灰安葬后的第二天,烈日当头,前几天的雨恍如一场梦。

苏家灵堂撤了,打扫干净。

有人搭了梯子去摘檐下的灯笼,孟遥立在台阶下,抬头去看。

那人摘下灯笼,便直接往地上一扔。

纸糊的灯笼,一下便摔破了,露出里面竹篾的骨架。

孟遥站了片刻,上前将灯笼捡起来。

“没用了,扔了吧。”

孟遥低头,往手里的灯笼看了一眼,“还是留着吧。”

孟遥提着摔破的灯笼回家,经过三道桥的时候,在桥上停下脚步。

桥下河水缓流,映着日光,波光潋滟。

曼真水性很好,孟遥的游泳还是曼真教的。

以前夏天热,在河边纳凉,曼真一猛子扎进水里,一口气游到视野尽头,又游回来,见她还坐在岸边犹犹豫豫,忍不住嘲笑:遥遥,水里没鳄鱼!

然而,善骑者坠于马,善泳者溺于水。

“孟遥。”前方忽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孟遥抬头,桥那头站着丁卓。他穿着白衣黑裤,手里提着一只行李袋。

孟遥也没往前,就站在原地,“要走了?”

丁卓点头。

“冯教授走了吗?”

“上午送走了。”

丁卓目光在她手里提着的灯笼上扫了一眼。

“听我妈说,你要回来考公务员?”

“孟瑜明年要高考了,外婆身体差,离不开人。”

丁卓顿了一下,把行李袋搁在地上,“陈阿姨那儿,能不能拜托你多照看。科室忙,我实在再请不出更多假了。”

孟遥点头。

“冯老师说准备给曼真办一个画展,筹备好了,如果你有时间,可以过去看看。”

“好。”

虽有曼真这一层关系,但两人也没有太多的交情,站了一会儿,实在无话可说,丁卓提起行李袋,“赶火车,我先走了。”

孟遥点一点头。

丁卓沿着河岸走了,孟遥收回目光,仍旧看着桥下。

站了一会儿,日头晒得人眼花,孟遥过桥往家走。

走出去约莫五百米,忽见丁卓正站在河岸的护栏边上。

他略微弓着腰,手肘撑着栏杆,嘴里衔着烟,目光落在岸下的河面上。

行人来来往往,有人骑着自行车从他身后略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叮铃“声。

风吹起,白色衬衫背后鼓起来,又一下贴上去。

他就维持着动作,一动不动,仿佛有一堵墙,把他与世界隔开。

孟遥也站着没动,手里灯笼被微风吹着晃了一下,七零八落的白色油纸哗哗作响。

她转过头,将目光投向静静流淌的河水,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她觉得,同样也有一堵墙,砌在她的四周。

她出不去,也不会有人进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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