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金装玉裹
华贵无双的贵妃榻上铺着全渭城最名贵的紫貂皮薄毯,伏在塌上哭泣的女人正是楚国除却太后之外最为尊贵的女人。
皇后似乎已哭了许久,披散的头发凌乱地粘在脸上,映衬着脸色的惨白。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她的下巴,强逼着她抬起头来与他对视。这个男人只能是楚国皇帝。
“黎氏,你还要哭多久?”极富磁性的声音,而语气却是冰冷彻骨。
皇后抬起哭肿的眼睛,狠狠回视着论年纪尚比自己还要小两岁的皇帝陛下。皇后姓黎名晚玉,是大将军黎玦的女儿。这位国丈是个手握重兵实权的老将,虽然这几年里并不见皇帝与他来往亲近,但是却也从未削过他的权。当年,精通玄学的新任丞相颜淮对先帝进言:“黎氏女儿若能嫁与太子为正妃,太子的江山便可坐稳了。”于是便有了先帝以太子之位要挟,必须要楚帝娶黎氏为正妻这样一出闹剧。实际上,颜相的这句话还有后半句,只不过知道此事的人,便只有他与先帝二人,这后半句话是:“如若太子他日立其他女子为后,大楚危矣。”
楚帝一脸厌恶地放开手,轻蔑地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朕知道,你怪朕以你弟弟为棋子,平白害了他一条性命。”
皇后抬手揉了揉被捏痛的脸,从塌上坐了起来,坐的很端庄。或许是为了维持所谓皇后该有的尊严,她擦了擦眼泪,将散乱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然后整理了一下身上明黄色的凤袍,将领口裹得更严谨了一些。
这些小动作,落在楚帝眼里,起初只觉得滑稽可笑,可是忽然,他想起珑儿从前在丹墨阁养过一只通体金色羽毛的金丝雀,他得知之后,重金让人打造了一只金镶玉的鸟笼送给珑儿,可是珑儿见到鸟笼之后,却不知为何羞愤至极,立时便用剪子剪断了那只金丝雀的喉咙。他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或许,即使他真的将珑儿接进宫中,立为皇后,她仍然会对这座金装玉裹的牢笼不屑一顾,甚至是反感厌恶。
“朕今次来,是为了告诉你,朕已决意废后。”楚帝的目光落在殿内的火炉子上,他记得皇后一向体寒,所以每到入冬时节,皇后的寝殿里总是生着很旺的炉火,“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你的手,似乎伸得太长了一些。”
皇后惊惧地盯着面前男人的脸,似乎想将他看个通透。她此时此刻只觉得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死死地咬着嘴唇。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也不知是因为畏寒,还是怵惕的缘故。
“你弟弟死后,阮恕心出现在南越小子住的客栈里,”楚帝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女人,冷笑道,“朕当真从不知晓,你竟是个如此有野心的女人。”
她也终于破涕为笑,却笑得疲倦而落寞:“可惜恕心没有找到苓沙。”
楚帝却在此刻哈哈大笑起来,就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笑了半晌之后,用极为戏谑而讽刺的表情看着皇后,一字一顿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得到苓沙。”
她闻言只觉得如遭雷击,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过了良久,脸上的一应情感,皆已化为绝望之色。
他笑也笑够了,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个让他厌恶了许多年的房间:“以后你还可以住在这里,只是朕不会再来了。”
她用凄厉而嘶哑的声音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对陛下而言,臣妾究竟算是什么?”
他很认真地回答:“弃子而已。”
第二节
阔别多年的刀
一个穿着破旧僧袍的中年和尚,手里却拿着一把一人多高的刀。这柄刀,正是二十年前令南越云家军谈之色变的漠风长刀。楚国西南邢州因为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把刀,始终没有让南越的人再向北走出一步。后来,这个人被独自调回渭城,再接着,便遁入了空门。
止念俗名原叫谭寒生,名字就是字面意思,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出生。他父亲就是个粗人武将,只将一身霸道的刀法尽数传授给了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而谭寒生对于刀,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练出了青出于蓝的一身功夫。
这一天,就是谭寒生的生辰。于是,他选在这一天,回到早已破败不堪的肃国公府,进入祠堂给父亲上了一炷香。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没有碰过这把刀了。
二十年前,一人一刀,无人能挡,无人敢挡。二十年后,又当如何?
他走到院中,双手举起漠风长刀,激荡的内劲卷起院子里的积雪,乱雪疾飞,破旧的僧袍不堪重负般瑟瑟作响。一刀落下,雷霆万钧。只见刀未沾地,地面的青砖已朝院外裂开一条十余米的恐怖裂痕。
裂痕的尽头站着两个女人。稍靠前一些的女人似乎已近中年,身穿一席黑色的斗篷,头上戴的斗笠遮住了脸。正是她,方才立掌相对,竟是硬生生挡住了院子里突如其来的这一刀的刀气。而她身后的女人,清冷的脸上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妩媚,一件青蓝色的薄袄衬托着玲珑有致的妙曼。
谭寒生收起刀,眯起眼看着院外的两个女子。
黑衣女人用沙哑的声音平静道:“见过肃国公大人。”
“竟然是你,”谭寒生轻叹了口气,“请进吧。”
来者正是溯溪和珑儿。
珑儿确是第一次见到二十年前追随薛相的肃国公,而溯溪与他却是老相识了。溯溪保护的女孩子,谭寒生不用猜也知道她的身份。
待两人进了屋,谭寒生关上房门,静静听了片刻,确认附近无人尾随,才问道:“薛小姐来见我,可是有何吩咐?”
珑儿肃然施了一礼,全然不见当日与楚帝相处间的刻意矜持造作:“晚辈早就知道大人与先父之交,近日听闻大人回到朝堂,特来与大人相见,共谋大事。”
谭寒生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却很快敛了起来:“小姐不必多礼,尽管吩咐就是。”
“想必大人此次出山,是为了南边来的一个小子吧?”珑儿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他与我们大楚的前朝后宫都有些隐晦难言的关系。”
谭寒生点了点头:“他应是一位故人之子。”
“溯溪姨姨遣了两个人跟着他,名义上为他所用,但是他的一举一动也都在我们的视线里。”珑儿抬起清澈而充满灵性的眸子,平淡而又不容置疑地看着谭寒生,“大人日后若需要与那小子联系,可以请我相府的人代劳。”
谭寒生闻言怔了以怔,心中自然清楚,这位年轻的薛家小姐此番前来,显然并不是要与自己共谋什么事情,而是单纯地想要掌控自己而已。顿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一半酸涩,另一半却是欣慰。只得颔首道:“有劳。”
珑儿沉默了一会,神色有些黯然,叹了口气:“溯溪姨姨失手重伤了锦衣卫指挥使,虽并非有意,却着实触了陛下的底线。现在的陛下,等同于暂失了一只眼睛和一只手。我会请溯溪姨姨暂去南边避一避,也可以替南边的那个小子为大人传话。”
“薛小姐安排就好。”谭寒生望向进屋后便不发一言的溯溪,目光透过她脸上终年不褪的黑纱,似乎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明朗欢快的少女。那时候,他拿着漠风长刀,向那个少女发誓,会一直保护她。后来,他遇见了另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才名无双,却唯独喜欢粉白色的锦绣杜鹃。他的心开始悸动了,他为这个女孩子做了一些很疯狂的事。再后来,这两个女孩子,一个死了,另一个受了很重的伤,后来虽已痊愈,却自此毁了容颜。一时间,他只觉得痛苦难当,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说出一句,“溯溪,保重。”
第三节
负心人
安言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面色惨白,双眼无神地望着屋顶。床边的案子上放着一碗汤药,桌上摆放着些精致的饭菜,都早已冷却,而她始终没有动过。她已不吃不喝躺了两天一夜。
终于,在第二天黄昏的时候,有人推开了她的房门。她艰难地转过头,却被门外白皑皑的雪色晃着,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不知是寒冷还是身上的疼痛,使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让宫人多添些炉火来,”楚帝的声音极寒极冷,比门外的冰雪更要冷上许多,“吩咐太医,重新煎药。”
安言这才惊觉来者的身份,自知御前失礼,慌忙挣扎着想要从床上爬起来。
“免礼罢。”楚帝脸色极为难看,“朕听闻,你不肯吃饭也不肯吃药?”
安言强撑着身体爬坐起来,却不敢与楚帝对视:“属下自知有罪,无颜面对陛下。”
“朕没有赐死你,你就不能死。”楚帝挥了挥手,身后的宫女便递上来一个食盒,放在安言床前,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燕窝粥,递到安言面前。
安言怔了怔,抬起头迷茫地望着楚帝。
“你还不至于要朕的宫女来喂你吧?”楚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安言。
待安言接过碗,宫女又从食盒底层端出一碟桂花糖糕,放在一旁的案子上,继而退了下去。安言正要谢恩,看到那一碟点心,竟一时哽咽说不出话。
楚帝挥手屏退了所有侍从,待宫人将房门从外边掩上,楚帝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朕记得,你从前很喜欢吃这点心,就让御膳房备了点。你现在身体弱,先把粥吃了,一会再吃这点心。”看着安言怔怔的模样,稍稍柔和了些的语气复又冰冷起来,“还不快吃,想抗旨不成?”
安言哪里还敢耽搁,只应了声“是”,便连忙低下头去喝粥。
待一碗粥见了底,楚帝才终于问出了此番前来的正题:“以你的眼光,断然是瞧不上宫中这些寻常侍卫的。说说吧,是哪位臣子?或是宫外的什么人?”
安言闻言噤若寒蝉,身体又开始微微发抖,却始终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看来,还是个负心人?”楚帝缓缓站起身,在屋里满满地踱着步子,声色却是愈发冰冷,“究竟是谁,竟能将你吓成这副模样?”
良久,安言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请治属下欺君罔上之罪。”
楚帝目光犀利地盯着安言,盯了好一会,忽然了然于胸般地轻笑道:“朕要你查老蛙的事,你却迟迟没有答复。朕起初以为,他已不在楚境,如今看来,你果真是‘欺君罔上’。”
安言蓦地睁大眼睛,她不敢承认,更不敢否认,只感觉浸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罢了。你既不愿说,朕也不想强逼你说。”楚帝看着安言毫无血色的一张脸,蹙紧了眉,“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别把自己弄得太难看了。等你恢复些,朕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去做。”
走出安言房间的时候,夕阳已经尽数沉去。天空阴郁而低沉,没有月色。
宫人早已掌了灯在等候楚帝,楚帝看着面前雕琢精致的宫灯,却忽然迷茫了起来。身边的人,竟无一人可以真正为自己所用;脚下的路,竟无一条是自己真正想走。
楚帝看着院落里有个小石桌,桌上摆着闲置许久,已经被雪覆盖的一盘围棋。他走过去,从雪中拿起一枚棋子,忽然想到,天下,若是一盘棋,每一个站在高处的人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那个操控整盘棋的人,可是往往,每一个人,又都成了别人的棋子。他只轻轻拂了一下衣袖,浑厚的内力却汹涌激荡而出,将整院铺满的雪都激得飞散开来。待雪雾重新落下,他的眼神早已如他的心一样坚定,这一次,这局棋,自己必须成为操控者。